没开闸的泪又吞回去了。因为必齐可怜巴巴地惺忪着睡眼,看到周恪右手抄兜,左手持着那对如意,一脸不情愿,但也得哄她,没什么比小萝卜丁在你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还头大的事了。
周恪都奇怪,“我是犯小鬼了还是怎地?遇见你,动不动就哭唧唧……”
明明是你先凶人。施必齐有怨不敢发,不等她反应,他就把东西丢她怀里,“拿着!”
这对如意做工很精巧,怀袖大小,沉甸甸的质感,女儿家总是轻易被些美美的事体打发。她即刻就暴雨转晴,前脚的不快全抛到脑后了,一歪头,好奇地问他,“你是天生左撇子嘛?”
“废话,不然咧?”
“我听先生说左撇子的人天生比人聪明一截。”
哼,这嘴倒是陡然乖起来了。有人忘了怎么接,只反剪着手打量她,许是从小拉筋练功的缘故,她比同龄女孩会高些、停匀些,站姿也有身段,但在一八几的周恪面前,还是矮,而且那头长发枯黄毛躁地,看起来就营养不良的样子……
周恪下颌一抬,“我问你,你姑妈姑爸是不是不给你吃不给你喝?”
“胡说!”施必齐不许他信口开河,“姑姑和先生是世界上对我最好最好的人。不准你说他们坏话。”
“嗯呐,阿猫阿狗都会护主。”
这个人,先生和必昀说得不错,周家老大就不是个好胚子,千万少跟他来往。
施必齐气鼓鼓地努努嘴,就低下头去,不作声了。
沉默地拿手盘一盘如意,在想心事。他一句“阿猫阿狗”虽是无心却不偏不倚中伤了她,这些年必齐在施家,饶是夫妇俩和姐姐都待她不薄,但她始终清楚,人在屋檐下,寄生和亲生不一样,隔了肚皮子就是不中用。
她也从来不敢强到姐姐前面。凡事,小到姑姑给二人分发吃食,也总是谦让地说,让姐姐先尝……
看她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周恪也懒得周旋了,横竖他任务已完成,谁他妈高兴哄就谁去吧!
心里也暗暗嗟叹,情愿多应酬几个老油条,多喝几两酒,也好过对付人类幼崽。鬼见愁!
没走几步,听到她在后头喊,“哎……我是不是应该谢谢周伯伯?”
“?”周恪转过身就拿手点她,“你再喊一遍!冲谁喊‘哎’呢,啊?没大没小没家教……”
一听到家教二字,施必齐就罪过,“好吧,可是我不知道你那个字怎么写。”
再者,怯生的人挠挠头,觉得头一天见面就叫哥哥太自来熟了。在她的认知里,所有叠词称谓都自带亲昵滤镜。
周恪受侮到一把搡开她脑门,颐指气使的嘴脸,“不会写,念也不会?”
“竖心旁,‘各自’的‘各’。你都小学了,没学过‘恪守不渝’的‘恪’?”
“……算了,怎么这么笨呢,手伸出来!”
说着,凶巴巴捉过她的手掌摊开,掌心朝上,食指到杯子里蘸了些茶汤,一笔一划,写给她看。
湿漉漉的触感,若有似无在手心上。好痒,还没写完施必齐就笑咯咯地抽回手,背到身后,不给他写了。
“反正我以后总会学到的。”
她宽慰那逆光里的人,很卖力地,让唇齿去磨合这个崭新的读音,“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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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按着四凉八热的顺序布菜。头一道大菜就是松江鲈鱼,周孟钦关照老大先尝,“国外待久了,八成都忘了祖国的月亮多大多圆。”
周恪反讽老头,哟,你听着好像很怕我一去不复返?
父子俩皆不是善茬,老的只会比小的更毒辣,闻言就还击,“那是的,巴不得你死了我就早早享清闲了。”
当初留学是周恪主动提的,理由是他不满意本土的求学环境,嫌太刻板,学不到真章。这话周孟钦才不信,说你小子就是跟着那些狐朋狗友学坏了,心性野了,一门心思想飞出我眼皮底下,我就管不到你了。
老头和他约法三章,出国可以,但你总得领点真本事回来,这沉没成本我要它下得足够值当;
每个月给多少你就花多少,多余的你想都别想,省得沾些不三不四的坏风气;
最后一条,也最最重要,学满就必须回国,没商量。
彼时说这些也权当下下马威,没成想,条条桩桩他还当真全办到了。
这四年,老大在国外的一举一动都有耳目递到周孟钦这里,很意外,这逆子非但没躲懒,还挣了好几笔奖学金,主修金融,又辅修了个法学。
他们家娘舅去美国看老大的时候,回来就对老头一顿猛夸,乖乖,出息了!一口流利的英语日语无缝切换,我个土老帽听不懂呀,全程吃住都靠着他的。
周孟钦将信将疑,那生活方面呢?
什么生活方面?
就是……作风。
许是一向风流薄幸的人也有自知之明,晓得上梁不正,下梁必歪。周孟钦才问完,娘舅就讪讪地笑,那就不好说了呀,也该不着我过问的。
老头一听,心里差不离有数了。
眼下也盘问起周恪,“谈女朋友没?这两个月光顾着忙你妈的后事,忘记问正经事了。”
说什么来什么。周恪手里的筷子才搛到鱼肉,电话响了,他回禀老头,这就是你问的女朋友,说着,就挂断了电话。仿佛对面人还比不过一口热乎的鱼肉紧要。
周孟钦刻薄地冷嗤,“你呀……”
父子俩自顾自地打嘴仗。梁赛君一句也插不进去,自然着急,更为小二急,怎么一到场面上八竿子也打不出个闷屁!
可还得了?梁赛君从前就觉得,不管外人搬弄多少是非,关起门来,“姨太太”终究是“姨太太”,周孟钦终究更偏私大的,因为他周恪更有父亲的眼见和气度。
反观周怿,冲淡文弱,不争不抢,似乎难成气候。
事到如今,梁赛君才肯信服,这高门太太确实不好当的。既要给个半子委曲求全地当妈,又要事事替亲儿子周全,两头受气。
除了忍,忍出头就好了。
毕竟那话怎么说的,不吃辣的就别想胡得出辣子。
眼瞅着那鱼单面快吃完了,梁提起筷子要翻,也话里有话,“来,我来把这鱼头拆开,方便大家都好吃。”
周恪怠慢地乜着她,还没反应,周怿率先劝阻,“妈,用公筷。自己的筷子不卫生的。”
“哦,你瞧瞧,原是我莽撞了,还是我家小二懂事。”
筷尖下碟拆开鱼头。随后,那盘菜周恪就再没碰过。
他捏起酒杯呷了半口,胳膊闲情逸致地搭上阑干,朝下瞰,戏台上将好唱到八仙各报家门来贺寿,兴头正浓,众人俱是鼓掌叫好。
而施家四口就坐在堂下正中。
沸沸掌声里,只见那施必齐才听了个开头,浑身戏瘾就按不住般地,起身下地,没有行头也舞得像模像样。嬉皮笑脸,没心没肺。
不识愁滋味啊。周恪都看笑了,回过头来,想到什么说什么,他问老头,“施家老二的亲生父母去哪了?”
这孩子四岁才被领来,彼时周某人正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才懒得问津不相干的人事。
“一个进去了,一个出国了。”周怿抢答。
“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