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起来没完,裹挟着烧肉的腐臭。
放眼望去,无量山的红松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头。
林间草木皆枯,飞禽走兽全部销声匿迹,了无踪影。
清早,叶斯文去了趟山里,回来时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说整座山的青鸟全都冻死了,尸体在雪地上铺了一层,有的小鸟儿才刚破壳。
他再没有蛋蛋可以吃。
彼时萧惩正陪着颜湛画肖像,结果哄了叶斯文整整一天。
好不容易止住哭,夜里睡到一半他又想起来这茬儿,伤心的鞋也不穿,光着脚就抽抽搭搭地跑来敲萧惩的门:
“小西风呜呜呜呜呜呜斯文以后再也没有蛋蛋吃了呜呜呜呜呜呜大雪都下了好几个月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啊呜呜呜呜呜呜?”
萧惩跟颜湛都睡下了,又下床给他开门。
把叶憨憨拉到床上坐着,三个人一人裹一条被子大眼瞪小眼。
“这谁说得清啊。”
萧惩说,虽没点灯,但雪地反射着月光,照得屋里明晃晃的,他的脸色也跟雪一样,白得纯粹又凄清,望着窗外,他轻声说:“大概……再也不会停了吧。”
“啊?”
叶斯文张了张嘴巴:“那怎么办?观里好像没粮了,今天做晚饭的时候我听到二师兄在刮米缸。”
“……”
萧惩没说话。
这时叶斯文的肚子叫了一声,颜湛的肚子也叫了一声:
“咕咕咕,咕咕咕。”
叶斯文哭丧着脸说:“小西风,我好饿啊。”
萧惩看了眼颜湛。
小孩儿虽然没跟叶斯文一样抱怨肚子饿,但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其实大家晚上都没吃饱,萧惩也很饿。
他说:“斯文,你如果自己一个人睡不着,今晚就在我这儿睡吧。”
叶斯文点点头。
于是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叶斯文靠着墙边,颜湛睡在中间,萧惩挡在最外面。
躺下后,两个小孩儿的肚子一直咕咕咕此起彼伏叫个不停,萧惩不知道他俩最后睡着没有,反正他是一夜没睡。
听着窗外寒风呼号:
呜呜呜,呜呜呜。
萧惩从没听到过这么可怕的声音,根本不像是大自然能够发出来的,就像有无数的人在同时哭丧一样。
翌日天一亮,风声就小了。
铅灰色的天空蒙上阴霾,雪地里,横七竖八地多出千万具尸体。
冻死的、饿死的、病死的。
还有为了争抢一粒米而被打死的。
站在神殿高高的圆屋顶上往下望——
那些死人只有蝼蚁大小,或者更像白纱上落满的灰尘,风一吹魂魄就飞走了,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被|干枯的皮囊包裹着,深深埋进雪里。
萧惩再忍受不住这样的煎熬,跳下屋顶闯入神殿:
“师父!”
.
彼时,白道人在怀灵帝君的神像下铺了张矮桌,正坐在桌边煮茶。
桌上摆着一套茶具,还有两只紫砂杯。
他穿着件月白色的袍子,外面套了件黑纱做的长衫,衫子上还用细细的银色丝线绣了文竹图案,若隐若现。
既斯文儒雅,又肃穆端庄。
倒突然不像是平日的他了。
茶水烧开发出“嘶嘶嘶嘶”的声音,冲茶、刮沫,淋罐、烫杯,动作不疾不徐,不紧不慢。
气定神闲,仿佛乾坤在心。
几经数度功夫,终于到了斟茶的时候,他不急着给自己斟,先给对面斟满一杯,笑意淡淡:
“摘星灾星,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把咸池的帝星给摘掉啊。”
萧惩这时跑进来。
见他在泡茶,还一个人泡了两个人的,不由狐疑。
白道人神色未变,也没看他,指了指对面,说:“坐。”
萧惩瞥瞥他,再瞥瞥那杯茶。
两片碧绿的茶叶像两艘飘在湖面的小船,茶香四溢。
“这杯我的?”他挑眉。
白道人微微一笑:“喝到谁嘴里,就是谁的。”
“哦?”萧惩端起茶杯,拂袖挑走那两片茶叶,一饮而尽。
注意到他挑茶的小动作,白道人扬了扬眉毛。
萧惩把紫砂杯往桌上一掷,“还要。”
白道人给他满上,骂:“小兔崽子,省着点儿喝,茶叶就这么多,你都要给我喝没了。”
“…………”
本是玩笑的语气,但萧惩不吱声了,捧着茶杯怔怔的开始发呆。
白道人掀了掀尊贵的眼皮,见萧惩耷拉着嘴角,问:“怎么了?”
萧惩喃喃说:“肚子饿。”
白道人笑他:“早说让你辟谷,你偏不听。”
萧惩喝了口茶回了点儿魂,正色道:“不开玩笑,师父,我来其实是有事想向您请教。”
“哦?”
白道人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跟着严肃起来,道:“你说。”
于是萧惩就把几个月前皇宫夜宴的事说了出来。
从国主遇刺一直讲到大臣们的肉身变成干尸,不过,跟殷九离闹不愉快的事儿却只字未提,末了,问:
“我见有一道虚影从河中飘过,像人又不像人,像鱼,也不像鱼,我追它却怎么都追不上,我杀它却怎么都杀不死。您游遍三界,见多识广,能否知道那是什么?”
“……”
许是错觉,白道人的神色略过一丝僵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不轻不重地说:“那是命。”
“命?”萧惩一怔:“我的?还是咸池的?”
白道人说:“你与咸池,各有其命;如辙如轨,各行其道。”
萧惩盯他:“师父,难道您也觉得咸池如今的状况,是因我的命格而起吗?”
白道人为他将茶斟满,说:“类似的问题,你五年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萧惩垂了垂眼:“我曾经坚信不移,但……”
白道人含笑瞥他一眼:“但如今,你动摇了。”
萧惩沉默:“……”
白道人悠悠拨弄着茶叶,不再看他:“一个人若连自己都怀疑,也就没什么可以相信的了。”
萦绕心头的困惑瞬间被驱散,萧惩直了直身,说:“我才没有动摇,只是倘若天道的存在就是逼神成魔,逼人化鬼,那么这种‘道’,不敬也罢!”
说罢便决然离去。
却没看到神殿的门缓缓合上,他坐过的地方竟如雾般出现一道虚影,影子又慢慢转浓,化为一名俊秀清瘦的青年模样——
一袭白衣如雪三重。
金靴,金护腕,面色冷白,冰清玉洁,淡到透明的嘴唇薄得像是两片冰雕成的柳叶。
眉头微蹙,神色严肃中带着几分疏离。
“杯子他喝过了,你凑合用吧。”
白道人说,视线缓缓从青年清俊的脸上扫过,不刻意也不留恋,微微一顿:“或者,你用我的。”
“……”青年没说话。
把萧惩的杯子推到一边儿,伸手拾了白道人的。
端到眼前,见水面有两片茶叶飘着,嫌弃地皱了皱眉头,抬手一拂将之挑走,才喝了一小口。
白道人对他的举动毫不意外,轻笑道,“呵,还说不像亲的,这挑茶的习惯,你们俩真是如出一辙。”
青年的情绪没什么波澜,平静地说:“越像,越该死。”
白道人就着他的手饮了口茶,感叹道:“唔,连这死拗的脾气,都一模一样。”
.
出了神殿的门,萧惩叫上颜湛斯文,三人就一起去了邺都。
彼时殷九离正带着花应怜与舟明镜二人组织赈灾。
起初,灾民只有天桥下的几千人。
得知消息,殷九离立刻送了钱财和粮食给他们,还在寸土寸金的皇城划了块空地建房子,让他们好生安置。
他们感激涕零,立刻修书一封,告诉仍在家乡水深火热的乡亲们快快都来皇城,国主跟太子殿下会救他们的命。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随着时间推移,很快与这场万年不遇的雪灾一起传遍全国,于是所有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人们全都往皇城涌来。
有粮行借此哄抬物价,一斤大米卖到一百万两黄金,依然有人举着银票疯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