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输了。”
颜湛缓缓说,摊开手,只见他掌心还静静躺着一枚白子,映着半截黑纱,黑与白之间的界限无比鲜明。
亮得刺目,几乎让萧惩热泪盈眶。
直到此刻,萧惩心里才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青年”像是第一次看到颜湛似的,眯着眼睛盯他良久,盯得萧惩呼吸不自觉又加促了些,才轻笑一声,说:
“好,愿赌服输,我放人。”
说罢手一挥,仅剩的两块冰砖慢慢从中间裂开,八公主和皇后身子一歪,双双从裂缝里掉了出来。
“娘!八姐!”
殷九离赶忙抢扑过去,将两人接入怀中试探呼吸。
但由于被冰封太久,她们的脉搏和气息都变得极其微弱,即使能活,怕也是勉强苟活,往后余生都将生不如死。
“呜呜呜呜呜。”
殷九离心如刀割,忍着浑身伤痛哭着把姐姐背在身上,怕掉下来就用腰带捆住,又把母后抱在怀中,跌跌撞撞地往洞外走去。
全程甚至连半个眼神都没丢给萧惩。
“表哥。”萧惩唤他,欲言又止。
殷九离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别叫我表哥,我不再是你的表哥。”
声线静得怕人,没有丝毫起伏,
“……”萧惩一震,又听他说:
“以前所有人都说你是灾星,我偏不信,才会酿成今日的惨祸。不过此事说来我也有份,我不该惯着你去赌,更不该在你未满十八岁时就带你入宫。
“我将终生为此悔恨。
“萧厄,我没资格怪你,我只求今日之后你我能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无瓜葛。”
望着他毫无留恋决然离去的背影,萧惩喉头滚动,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表哥……”
刚说有了舅妈和表姐,刚说有了家和家人。但是现在,他再一次没有家了,他再一次弄丢了最爱他的表哥——
这跟他设想的不一样,一点儿都不一样。
他甚至将仅有的两次读档机会都用尽了,重来一次,又一次。
难道命中注定了的事,就当真无法改变吗?
似乎能听到他心里的话,“青年”嗤笑了声,斜着眼睛看他,说:“想什么呢小鬼,别说重来三次,就是重来三万次,命,你也是斗不过的。你是鬼,就别痴心妄想能够成神。”
别说重来三次,就是重来三万次,命,你也是斗不过的……
“青年”的话就像数万支毒箭,无孔不入的钻进萧惩早已麻木的心窍,唤他回神,再次感受肺腑一齐被撕裂的痛意。
直到某一瞬间。
曾经高高铸起但已被打击得千疮百孔的心防终于彻底轰塌,他惊恐又惶然地望向“青年”:“你怎么知道我读了档?你为什么说是三次…而不是两次?我明明只读了两次!”
声线颤得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他极艰难地吐出一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又无比恐惧的话:
“你,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哈哈哈哈小鬼你不同样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嘛哈哈哈哈。”
“青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说:“这么一算,你我也算是纠缠了三生三世、哦不,是四生四世的老朋友了哈哈哈哈。”
萧惩眼中的惧意逐渐被冷意取代,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到底是谁?”
“你师父不都告诉你了嘛,我是‘命’啊。”“青年”笑着说,“我是咸池的‘命’啊。”
萧惩一怔:“咸池……”
“对,咸池。”
青年点头,忽又眼神一凌,“但自你五年前插手咸池灭国一事起,我就也是你的‘命’了。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么有趣的人,明明命中带煞注定成魔,却偏偏要救这个救那个,难道还真把自己当神了不成?
“比起那群蝼蚁一样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凡人,你顽强得就像一头蠢驴!折磨你,显然要比折磨那群无知的凡人有趣得多了哈哈哈哈!”
“为什么?”
萧惩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青年”冷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世上多得是不讲道理的人。他们根本不需要知道你是谁,更不会在意你曾经做过什么又付出了多少努力,他们恨你骂你,否定你摧毁你,甚至想至你于死地,仅仅凭借一句谣言就够了。”
“…………”
萧惩想大声说“不是这样的!”,但他张着嘴却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这场辩论“青年”显然占了上风。
他得意一笑,蛊惑道:“老老实实按照命运的轨迹当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难道不好吗?咸池灭国是无法更改的,小鬼,现在我正式邀请你坐在这里,与我共同观赏这一场好戏。”
萧惩嘴唇微颤,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
“我不会。”
“不会?”
“不管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毁灭咸池滥杀无辜!”
“错!”
“青年”竖起一根手指,对萧惩说:“咸池如今的境况,都是它自找的!若不是咸池百姓一直以来的过度采矿,如今又怎会造成土地塌陷洪水泛滥!若不是咸池先祖当初将玉鸾人赶至北荒,如今又怎会遭受玉鸾后人的报复?
“无论外界存在千百种原因,但能让一个国家彻底灭亡的,永远都只有它自己!人!也一样!”
萧惩握拳:“难道好人永远不允许犯错,坏人永远没资格从良吗?一旦身上沾惹了罪恶,就只能下地狱不成?!”
“虽然你不愿意承认。”
“青年”蹙起眉尖,缓缓说:“但天道有序,因果循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非黑即白的。”
“若果真如此。”
萧惩说:“那错的就不是我!不是咸池!!错的是‘道’!!!错的是这个世界!!!!”
“!”
“青年”似乎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这种话,又如此声色俱厉的向他提出质疑和反抗,以至于意外之下他的肩膀都为之一震,皱着眉头低喃:“错的……是这个世界?”
“……”萧惩意识到自己的话极可能触碰到了对方的某根神经,“青年”周身的气息慢慢冷了下来。
忽然,他一把将萧惩从颜湛怀中拽过,铁爪一样的手指深深抠进他的肩膀:“世人皆信‘魔就是魔,魔永远也成不了神’,你为什么就是不信?!终有一天你会为自己今日的固执付出代价!!!”
萧惩喊:“谁稀罕成神!我只是不想如你心愿!你若非要逼我成魔,我就偏要飞升给你看!!!”
“……”
“青年”一噎,像是家长被不听话的熊孩子顶了嘴,气得浑身颤抖。扬起手想给上萧惩一巴掌,但又舍不得似的僵着迟迟没有落下,温润的脸上现出几分狰狞:
“既然你觉得是这世界有错,那你就去改变它啊!但这注定只能是你一人无谓且可笑的挣扎!回想过往,即使你做了善事又有几人肯真正领你的情?有几人相信你的本意是为他们好?!”
“…………”
萧惩一阵沉默,他答不出。
虽然答不出,但他也不甘就这样轻易向对方低头,于是直着脖子跟对方互相较劲儿。
“哈哈哈哈。”
“青年”气极反笑,彻底没了耐性。一掌正待落下,这时有道轻轻的声音说:
“我相信。”
“青年”动作一顿,松开萧惩转脸朝声音的源头看去。
萧惩脱力,身子一软摔在地上。视线模模糊糊,看到颜湛紧握双拳用更加响亮坚定的声音冲“青年”大喊:
“我相信他!我相信他!”
“小湛,呜小湛……”
萧惩还没从小孩儿响亮的声音里回过神来,本想唤他名字,一张嘴竟全是呜咽。
因为小孩儿的一句话就哭鼻子,简直太没出息了!
而“青年”则彻底被颜湛的声音激怒,低低地念了两声“好”,突然猛地把颜湛抓在手里。
同时把萧惩也从地上拖起来。
他一手一个按住两人的头把他们摁到地上面对面跪着,逼他们对视,一薅颜湛的头发,厉声道:“小子!你给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你会永远相信他保护他!哪怕与三界为敌也会永远站在他这边!对他不离不弃!”
颜湛在“青年”手底下渺小的就像一只蚂蚁,头皮都快被扯掉了,痛得他眼泪打转根本说不出话来。
萧惩挣扎:“放开他!放开他!你他妈要折磨就折磨我,他只是个小屁孩儿,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青年”不理萧惩的话,手上猛一用力:“记住没?!”
颜湛吃痛又是一声闷哼,屈辱得指尖把地面都抠出了数道的血痕,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大声喊:
“记住了记住了记住了啊啊啊!!!!”
“很好。”
“青年”阴阳怪气地笑了声,又转向萧惩,同样薅住他的头发逼他盯着颜湛的脸,说:“小鬼!你给我看清楚!这是世上唯一相信你的人!你最好把他给我深深记在心里!否则我保证你永远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一样的傻瓜了哈哈哈哈哈!”
“……”萧惩不语,目光盯着小孩儿一瞬不瞬。
其实不用“青年”说他也会记住,他早就把小孩儿的面庞刻在自己心里,烙在自己灵魂里了。
从此他的每一寸骨血,每一次呼吸,都有对方的痕迹。
但“青年”执意要一个答案,双手使劲儿将两人拉近,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厉声逼问:
“看清楚了没?!”
跪姿让萧惩感到极度屈辱,但接下来要说的话又让他从胸膛里汹涌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激动。
离得这么近,他能看清颜湛的每一根睫毛,能分享他的每一次呼吸,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