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惩回到太极观时舟明镜已经回来了,也就前后脚的事儿。
糖果盒子往桌上一放,转身拉了张凳子,这一坐,直觉屁股底下梆儿硬,忍不住说,“还是人驭魔使会享受,椅子都是野牛皮的。”
舟明镜没什么表情:“有钱。”
“……”
萧惩低低地笑:“的确,若是论财大气粗,魔界称得上是三界之首。”一顿,偏头问,“事情办得怎么样?”
舟明镜从袖中取出一份地契给他,道:“城墙脚下,紧挨着鬼门。”
“嗯……”
萧惩也没看地契,对舟明镜他一向是放心的,思索着说:“偏是偏了点儿,但至少还留在城里没跑到荒郊野岭,就账上那点儿钱,这已经算是高出预期了。”
舟明镜解释:“卖房的是熟人,听说是殿下要买,就没多要。”顿了顿,“不过旁边已经有几家酒楼在开了,竞争比较大。”
萧惩笑:“这算什么,都是小事儿,咱家菜香不怕巷子深。”
“………………”
关键是您做的饭菜,它——不!香!啊!
不过舟明镜从来不会打击萧惩的积极性,见他从魔界回来后心情不错,估计送信一事进行的还算顺利,便没再多问,转身告退。
结果刚一开门就蹿进来一只白色毛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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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球径直从舟明镜头顶掠过,扑到萧惩身上喊着:“臭铁!臭铁!你可算回来啦!”
后面还跟着个两三岁的小奶娃。
小奶娃迈着小短腿儿也往萧惩身上扑,奶声奶气地喊:“哥哥,哥哥!”
他们两个都像旋风一样,跑过去时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萧惩一把将小奶娃接住,抬手就弹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道:“小兔崽子说了多少次,要叫‘叔’,叫‘叔’!”
小孩儿瘪瘪嘴,又糯糯地喊了声:“萧——叔叔。”
舟明镜仿佛对此习以为常,目不斜视地下了台阶。
迎面走来一名身穿灰衣的瘦高青年,对他拱手行礼,尊敬道:“舟大人。”
“……”舟明镜点点头算是回礼,擦着他的肩膀走过。
青年目送他走远,这才进殿。
萧惩正在逗小孩儿玩,吹了声口哨,呵道:“集合!立正!报数!”
胖乎乎圆滚滚的小团子立马双腿并拢笔直站好,有模有样地喊:“一!”
萧惩憋着笑,问:“小地瓜,我不在的时候听你爹话了没?”
“……”小孩儿都没什么定性,忍不住想吃手指。
萧惩瞪他:“如实招来!”
“听……”
小地瓜张张嘴正要答话,眼珠一转看到桌上的糖果盒子,一下就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睛都看直了,啃着手指问:“哥哥,盒子里面……是什么?”
“盒子里面啊——”
顺着小孩儿的目光萧惩把糖果盒子拿了起来,故作神秘地拖长了话音,说:“稍息!”
“……”小地瓜立马变回了放松姿态,满脸期待地等萧惩把盒子打开。看到是满满一盒棍棍糖,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举着手说:“我要吃糖!给我给我!”
萧惩给他剥了一颗,又往他的小褂兜里塞了一把,眼睛笑眯眯的毫不掩饰自己对小地瓜的喜爱之情。
白色毛球见萧惩一直不理他,急得直往他裤腿上蹭,嚷道:“我的糖呢我的糖呢?我又为你守了二十几年的空房,你踏马好歹也看看我啊你个死臭铁!”
“你个死臭羊!”
萧惩毫不留情地飞起一脚,冷笑:“说谁守我都能信!但就你,羊中泰迪公基中的战斗基,你要能守得住我把你名儿倒过来写!”
“……”
白色毛球被踢得滚出去好远,爬起来时舔舔爪子不以为意地说:“‘吉吉’倒过来,还是‘吉吉’呀。”
吉吉的外观是一只胖成毛球的小绵羊,实则是一只吃嘛嘛香牙口倍儿好的饕餮。
性别男,但喜欢穿粉嘟嘟的连衣裙,戴粉嘟嘟的蝴蝶结,爪子和耳朵也都是粉嘟嘟的。刚认识那会儿,萧惩就是被他这种人畜无害天真无邪的模样给骗了才会好心收养他。哪儿曾想……
结果抱回来一只满嘴跑火车的女装大佬。
“臭羊,你是不是又趁我不在,怂恿着小地瓜把我的捕梦网当玩具玩儿?”
萧惩没了玩笑的意思,声线微沉。
吉吉撅着屁股对他,嘟囔:“反正又玩不坏,再说,坏了重做就是。”
“……”
重做?哪儿这么容易。
前些年铺梦网破了个洞,萧惩找遍了整座一念城都没找到一个能工巧匠会补的,而且这只捕梦网的材质极为特殊,至今他都没搞明白究竟是什么。于是果断又踹了吉吉一脚:
“滚蛋!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爹!”
小地瓜最先看到瘦高青年进来,举着棍棍糖说:“爹爹快看!是哥哥给的,话梅味儿的。”
他很想跑过去让爹爹也尝尝糖的味道,但脚底下一直保持稍息站姿,动也不动,只扑腾着小胳膊。萧惩不禁莞尔,道:“解散!”
小地瓜这才敢自由活动了,飞跑到他爹身边。
“城主恩公。”
瘦高青年先对萧惩行了礼,才对小奶娃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喊主上哥哥,要喊主上叔叔,否则连你爹我都要比主上还长一辈儿,这不成体统。”
“略略略~”
小地瓜对青年做了个鬼脸,说:“我偏要喊城主哥哥,我喜欢我喜欢!”
“你!”青年扬起巴掌。
“算了,钦南。”
萧惩抬手一拦,瞥了眼小奶娃,笑:“随他爱喊什么吧,我这儿没那么多讲究。”
李钦南这才面色稍缓,点了点小地瓜的脑门,笑骂:“没大没小。”
二十多年没见,要说的话挺多。
三人一羊足足叙了半晌午的旧,仅听小地瓜汇报从私塾学来的功课就听了一个多时辰。小奶娃摇头晃脑的背三字经,还写了几个新学的生字给他看。
倒让萧惩一阵恍惚。
颜湛小时候习了生字也喜欢拿给他看,但小孩儿眼睛看不到,无论付出多少努力写出的字看着依旧差点儿意思。
于是他就手把手教他。
小孩儿喜欢画画,还总画一些无脸画,但他似乎一直都没机会去问——
画中无脸之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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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开业这日,正值冬至。
凡间很多地方都已大雪纷飞。
鬼域因为不分昼夜与四季,天空除了阴沉的黑还是黑,没有阳光雨露自然也没有雪和雷电,没多少冬日的迹象。
但节日的氛围却一点儿都没比人间少。
家家户户都包了饺子,再煮一锅浓郁喷香的鸡汤。暖炉里冒着绿幽幽的鬼火,一家老少围在暖炉旁边就着鸡汤吃饺子,温暖又惬意。
而这时候,也是各大酒楼生意最红火的时候——
逢年过节,鬼民们心情好,少不了下馆子吃点儿好的。在这一天,一念城里的酒楼全都会推出自家的主打菜,折上加折搞促销。如果搞得好,一天挣的流水能比半个月挣的还要多。
这天。
为了抢占冬至的先机,更为了讨个开业大吉,天还没亮,其他酒楼还大门紧闭一片漆黑的时候花间酒楼的门前就响起了动静。
远远只见从回头路尽头走来两名年轻人。
一人黑衣黑靴,除了脸是白的,整个人都快要隐藏在夜色里,正是舟明镜。
而另一人酒红色打底,外套一件黑色长衫。但不是浓黑,而是带着点儿水墨的朦胧感,没什么多余的花形点缀。单一却不单调,葡萄酒的深红透出一种吸血鬼贵族般的独特气质,精致而妖冶。
这是萧惩为了开业大酬宾,特意早起半小时拾掇出来的。
受到转生为“萧惩”的那段记忆影响,他有意减掉了自己及腰的长发。在二十一世纪,往往只有女生才会留长发,而男生大多都是干练又精神的短发。
记得高中一年级时还曾被教导主任拿着剪刀满操场的追着跑,最后摁到单杠儿上硬逼着把刘海儿给减掉。明晃晃的剪刀在眼前划啊划的,恐怖阴影笼罩至今。
以至他都习惯了把头发剪得短短的,连左耳一枚银质耳钉都跟大学时期一模一样。
镶着铆钉的长靴一踏,潇洒中透着一丝不羁。
夜幕中,短发青年修长挺拔,纤细的腰肢柔劲有力,垂在身侧的两手拎着大包小包背上还扛着几袋大米仍然能够走的飞快。而细看之下他的左手还戴着只宽约两指的银质手镯,亮晶晶的,卡在手腕上严丝合缝就像下面隐盖着什么秘密一般。
舟明镜手里也拎着大包小包,全是采购来的食材,背上还背着两大盆假花。
花不仔细看就跟真的似的。
但一闻就露馅了,不仅不香,还有股子塑料味儿。
然而鬼界只有一种花——彼岸花,而这时候大冬天的凡间也买不到花,就只能先拿假花糊弄着。
不一会儿,到了酒楼前。
在萧惩将这间店盘下来之前,这里本是家三层的茶楼,桌椅板凳都是齐全的,楼上两层还有包厢。以前的掌柜是位女鬼,漂亮干练,把家具厨具什么的都保存的很完整,东西是现成的,倒免了萧惩他们再去重新置办的麻烦。
若不是她赶着投胎急于转让,就萧惩那点儿钱,别说是盘下整栋楼呢,就连一块楼板都不够买的。
现在只剩了酒楼的招牌还没挂。
但已经写好定做好了,要等天亮了街上的人多了,吉时也到了,剪彩之后才挂,现在还不着急。
舟明镜趁时间把两盆迎宾花一左一右摆在门前。
萧惩拿上钥匙去开门,拎着食材去后厨。
店里空间不算太大,桌子摆九张太挤,摆七张又太空,摆上八张倒是刚刚好。三桌靠窗的,三桌靠墙的,中间两桌恰好能留出楼梯和过道。抬头能看到二楼有三间小包厢,用青黄色的竹帘隔开,可以很好保护客人的隐私。
三楼的话,是两间稍大些的包厢。
但萧惩有自己的主意,他想把二楼的竹帘撤掉,改成隔音效果更好的空心砖,每间铺一张床,以防醉酒或者有需要的客人短暂休息。
就折腾呗,酒楼横竖自己的。
他自小儿就爱折腾,瞅什么都不服,都想杠上一杠。
“呵——”
萧惩垂眸,低低地笑了起来。
对待命格是。
开酒楼,亦然。
把菜搁在案板上,就开始想今天的菜单。其他酒楼今天也一定会推出新的菜单,其中必不可少的就是饺子和鸡汤。但除了这两样,还得有些特色菜。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桌面,很快心中便有了个大概。
铺开一张醒目的红纸,取出随身带来的笔墨正要往上写,落笔时却又不禁失神。他突然想起,送到魔界的信至今尚未有回音,半月之约来或不来,驭魔使始终未给出个准信儿。
舟明镜摆好迎宾花拎着余下的食材进来找他,见萧惩有点儿心不在焉,说:“殿下何必想这么多,待半月之期到来,御魔使来或不来,自见分晓。”
“嗯。”
萧惩点头。
他也是这样想的,这也正是他着急忙慌选在冬至这天开业的原因,因为再晚几天,恐怕就会错过半月之约。
舟明镜挽起袖子问:“要帮忙吗?”
指的是厨房里的活儿。
萧惩扫了眼左手边的鸡鸭鱼肉,又扫了眼右手边的瓜果蔬菜:“得,你要真想帮忙,就把饺子馅儿剁剁吧。”
“是。”
舟明镜答应着就抡起了菜刀。
然而他虽然是带刀侍卫,但让他剁人可以,剁馅儿就……
“…………”
萧惩正在麻溜儿洗菜,听着身后“吭哧吭哧”,回头就看到舟明镜累得满头大汗,但肉块就好像黏在了案板上一样根本不听他的使唤。
“那个……”
萧惩拾起块布巾擦干手上的水,说:“要不你来洗菜,我去剁馅儿?”
舟明镜一脸严肃:“是。”
但,萧惩剁着剁着肉,又听到身后“哗哗哗哗”的有水在流。回头就见整个厨房的地板上都是水,而泥块儿还粘在菜叶上,还有几只蜗牛在慢慢爬。
“………………”
揉揉眉头,萧惩无奈道:“那什么,明镜,把菜搁下放着我来,你去看看天亮了没,准备剪彩。”
舟明镜也觉出自己并不能胜任萧惩交给的任务了,冰块脸难得竟然红了红,垂着眼应了声:“是。”
备菜已经这么不容易了,烧菜有多难可想而知。
以后再也不能嫌弃殿下烧的菜难吃了,不仅不能说难吃,连一丝丝嫌弃的念头都坚决不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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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明镜出去时,未到五更。
但这里是一念城,与人间不同,三更就算是天亮了。五更未到鬼市就已经极热闹了,街上摩肩接踵,遍是卖货的鬼和赶集的鬼。
吆喝声与砍价声齐飞。
临近的十几家酒楼也陆陆续续开了张,门前的小黑板上挂着今日菜谱,鬼小二们正在卖力揽客。
“哟,舟大人您站那儿干嘛呢,这是当门童呢?”
旁边“春风慢”的鬼小二跟舟明镜打趣,听说城主要在自家隔壁开酒楼抢生意,他是又新鲜又好奇,这不一开门儿就看到舟明镜站在楼门前。
但舟明镜不苟言笑,只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根本不搭理他。
“……”
鬼小二讨了个没趣,也不恼,继续去招待客人了。他那一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牛粪说成鲜花。舟明镜亲眼看着好几拨客人都被对方拉到春风慢去了,看都不看他们花间一眼。
不禁开始为萧惩未来的生意感到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