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放下手机,转头看着坐在床边发呆的王淮,突然悲伤地笑了起来。“你让我怎么办才好。我倒是想把你扔在这里不管,自己逃走然后把门关起来,看看你会不会主动过来找我。算了——我在说什么鬼话。”
“明天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你不要害怕,是好医生,你要快点好起来,不然我一定会疯掉的。”
饭点到了,叶阳叫了两份外卖,王淮连饭都不会吃,叶阳示范给他看,并且亲手教他怎么拿勺子,他这才一口一口慢慢吃了起来。
叶阳只吃了两口就吃不下,看着他吃一口就看自己一眼的模样,只觉得世界都变得荒唐起来。陪他吃完饭才去换掉湿衣服,他淋了雨,头疼得要死,一沾床就睡死去,到凌晨两点多才醒来。
灯全部都被关了,身边没有人。
“王淮?”叶阳迷迷糊糊起床,开灯,环视一圈并未发现有人。
“王淮!”叶阳忽然想起在a市时,王淮见到边虞发病后,躲在学校走廊和家里厕所的场景。飞快下床往厕所走去,果然,王淮正蜷坐在洗手台下面,下巴搁在膝盖上,闭着眼睛睡觉了,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似乎梦到什么痛苦的事。
“地上凉,我带你去床上睡,起来。”叶阳拍着他的肩膀轻声喊他,“王淮,醒醒。”
所幸王淮睡眠极浅,慢慢睁开眼睛,呆呆的,视线不知道落在哪里。
“地板凉,我带你去床上睡。”叶阳握住他冰凉的左手,想把人拉起来,但他却纹丝不动。叶阳无奈只好又蹲下来,耐心地劝道:“睡觉要在床上,这里是厕所,不是睡觉的地方,懂了吗?”
王淮眨了一下眼睛,不算回应,只是眼睛酸了而已。叶阳不懂得照顾人,好说歹说好一会才想到他并不是不想起来,而是蹲坐久了双腿发麻。于是一手护着他的头,一手放在他背上,把人从洗手台拖出来,打横抱起来往床上走去。
王淮坐在床上发呆,三魂没了七魄的呆滞。叶阳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点烫,实在是被折腾得没劲了,却偏偏不能对着这样的人发脾气,只能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把人按倒在床上,一只手横在他胸前防止他又跑去躲在厕所里,昏昏沉沉睡去了。
天亮了,可一觉醒来依旧头疼欲裂。叶阳翻身却没看到人,困意顿时被吓没了,马上爬起来去厕所找人。
果然,王淮又蹲坐在洗手台下,浓密的睫毛轻颤,越发显得他脸白如纸,似乎感受到身边有人,他慢慢睁开双眼,如从混沌之界醒来的婴儿,黝黑的瞳孔带着致命的漩涡般吸引力,倒映出叶阳悲伤的面容。
两人对望许久,叶阳叹息般说了一句:“你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
叶阳当然没有得到回应,他把人抱出来放在床上,自己进厕所洗漱。王淮突然走了进来,也学着他的模样洗漱。
好在这点生活习惯还是会的,知道吃饭上厕所,病情应该不会严重到无法恢复。他用王淮的手机跟叶清发了短信,谎称两人找了份不错的暑假工。叶清对王淮一向很放心,很爽快地答应了。
天已经转晴,路面还是湿的。
叶阳拉着王淮的手下了地铁,很多人朝他们投去各色各样的目光,有好奇的、嫌恶的、嘲笑的……一开始叶阳觉得自己像被投在人群中心的猴子供人玩赏,但很快就不那么在意了,他知道自己手里牵着的人是王淮。
他们的出生本毫无关联,却因为一个人善意的举动将两人用线温柔地连在一起,外人只能看到肤浅的表象,只有他们知道因果之中的注定,既然这样,又何必在意他人的想法。
叶阳挂完号,领着他去精神科室前的椅子坐下,等待排号。
王淮一路上表现十分安静被动,叶阳既安心又害怕,漫长的排号等待中,突然有人伸手在叶阳肩上摸了一下。
叶阳猛地回头,看到个扎着双马尾戴太阳眼镜的小女孩,朝他微笑:“大哥哥,我看到你头顶上有一双眼睛,喏,这里,那双眼睛现在在看着他。”小女孩指着王淮,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他的眼睛不见了呢,你是不是打他了?”
这话听着很不舒服,叶阳莫名其妙,又不能对着一个十岁小女孩发火,正要说什么,突然走来一位妇女,牵起小女孩的手朝叶阳不住道歉:“对不起,我女儿病了,如果她说了什么让你不愉快的话,请您忘记,她无意伤害您。”
叶阳恍然大悟,说没关系。冰冷的电子仪器传来一串数字,那女人再次朝叶阳道歉,拉着小女孩走进科室。
小女孩走进去之前还回过头看着叶阳,摘下太阳眼镜,只见她左眼一个黑洞洞的窟窿,右眼睁得奇大,配上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当真让人瘆得慌。
叶阳下意识朝身边的人看去,轻声喊他的名字,王淮极其缓慢地转头,视线落在他身上。
这是叶阳无数次呼唤他的名字后仅有的反应。连一个笑容都吝啬地没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对母女走出科室,小女孩被女人强行拖出来的,哭喊着“还我的眼睛”。叶阳没有用心去听,因为冰冷的电子声传来,轮到他了,不对,是王淮了。
叶阳拉起他的左手,牵着他走进科室。
医生问了很多,王淮一个字都没说,只是盯着叶阳看,医生只好转而去问叶阳。
叶阳道:“他曾经被一名心理医生误导,可能催眠和电休克治疗都有,后来看到那位心理医生就发病,以往发病的时候他会叫我呆在他身边,过几天就痊愈。他昨天又见到那位医生,然后就变成这样,说什么都没有反应……去年还一直在吃阿米替林,不太记得过去的事……”
医生开始填写病历,边说:“间歇性抑郁症患者碰到诱因就会发作,你说他曾有过不正当的治疗前科,病发之后几天就恢复原样。恕我直言,他并没有痊愈,从来不曾,他只是在你提供的温室里得到快乐,而这份快乐胜过抑郁,所以他才会看起来像是痊愈了,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你知道人在什么情况下会选择性忘记过去吗?当来自外界的伤害大到无法承受时,人会启动自我保护意识,选择性忘记痛苦的事情,这就像在自己体内埋下一颗炸/弹,而他一旦碰到逼他忘记的人或事,这颗炸/弹就瞬间被引爆,这么说你能听得懂吗?他这个样子,我建议就是住院观察,当然,病人会待在特殊的地方接受治疗。”
叶阳几乎要哭出来,强忍着用还算正常的语调说道:“……我能不能先带他去看看?”
护士的带领他们来到病房,还没走进就听得哭喊声,还有刺耳的惊声尖笑,他路过一个房间,看见那个双马尾小女孩被按在床上,哭喊着要找她的眼珠,声音是那样尖锐刺耳。
隔壁房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抱着一个洋娃娃,摆出摇篮的姿态:“睡觉了,宝贝,太阳晒屁股了,晚安。”
“好了。”叶阳停住脚步,朝前面的女护士说道:“谢谢您,我想我需要再考虑考虑。”
叶阳领了医生开的药,牵着王淮回了旅馆,倒杯水给他喝下,只觉得无力的绝望。
接下来几天,叶阳放下学习将时间全部倾注在他一人身上,跟他说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还拿出电脑把两人兼职写的稿子全部念了一遍,打开锁了密码的相册,调出一张纸照片给他看——他们一起去过的北京、走过的步行街、还有除夕夜在田边放的鞭炮……
这么多故事,一个晚上都说不完,可王淮仍旧没有反应。
不够,他给的温室不够温暖,无法吸引陷入沼泽的人。
“你让我怎么办……”叶阳轻轻把他搂入怀中,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了,“你突然变成这样,就不该有个交代吗?为什么还这么理所应当地接受我的照顾,我要求你报答我,你必须做点什么,听到了吗……”
王淮乖顺得像只猫,叶阳恨他这个样子,自虐般收紧双臂,力气大到像是要把人嵌入身体。他被锢得难受也不懂得挣了一下,叶阳很快又放松下来。
就算再委屈无奈,他也不能找王淮发泄。
不能。
王淮的下巴搁在叶阳肩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放在一旁的粉色电脑,屏幕上正放着一段视频,是一个正在发光的圆圈,很快,圆圈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坐在田边的少年。
风拂起少年的发梢,少年眼里倒映着火光,侧脸线条染上一层柔黄的光线,看起来那样安详和幸福。
他忍不住想去触摸屏幕上的人,可他正被人抱着,无法伸出手来。
“…哥…哥。”
叶阳瞳孔一震,忙松开怀抱,扶着他的双肩惊喜地说道:“你刚刚说什么,你叫我的名字了!”
叶阳发现他盯着笔记本看,把笔记本拿过来放在他大腿上,说:“这个是你,王淮,还记得吗?除夕夜我们去田地放鞭炮,还用仙女棒围成个圈,这是我在偷拍你啊,你想起来了没?”
电脑屏幕闪着光,王淮眼里也有光在抖动,他伸手在屏幕上触摸自己的脸庞,轻且颤抖,眼眶湿润,像月光下被风吹皱的湖水,闪着粼粼波光。
“哥哥……”
叶阳的心脏都跳到嗓子眼了,轻声问道:“你想起来了吗?”
“…哥哥。”
“是我!这是我拍的视频!”
“哥哥。”
“……”
叶阳悲伤地笑了起来,他只会喊“哥哥”,但这也算是个突破,只要再坚持一阵子,多跟他讲讲以前看似微不足道、现在却无比幸福的事,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叶阳发誓,到那时,一定会把这个人锁在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之内,再不让任何事情伤害到他。
医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有这么长的病史,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看病?他会变成这样,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人最脆弱的时候只需要自己,这刚好满足他偶尔袭上心头的寂寞,所以他亲眼看着王淮病发,心里期待这个人再次向自己伸出可怜的猫爪,然后慷慨地满足他所有需求。
点燃这颗炸/弹的人,不是边虞,而是他叶阳,是少年失智后嘴里念得第一个人。
“哥哥。”王淮抬手擦去叶阳滑落脸庞的泪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人哭,他难受得快要死掉了,那双自己一直注视着的眼睛,应该是一直溢满笑意的。
“你现在一定听不到,但是我必须说,我如果不说,一定会拿把刀去杀了边虞,然后再杀了我自己,王淮……”叶阳握住他伸到自己脸庞的手。
他在赎自己犯下的罪,以最没用的方式。
他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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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会给忧伤的眼睛注入生命,使苍白的面孔泛起玫瑰色的红润。——巴尔扎克
一个星期过去了。
叶阳每天都放些轻松的纯音乐,三餐都问他想吃什么,每晚睡前还会去网上找一些中国古代的历史故事讲。
王淮一直安安静静坐着,偶尔会出其不意喊他的名字,那时叶阳可能在做饭、洗衣服、学习……但只要王淮喊他,他就会马上放下手里任何事,蹲在王淮面前一遍遍耐心问:你叫我做什么啊?
没有一次得到回答,一遍遍的失望并没有让他绝望。
一周之后,王淮的手机突然收到一个电话,是叶清打过来的。
叶阳知道他们俩有定时打电话的习惯,但现在人这样根本不能接电话。
无奈之下只好自己按了接听,电光火石间突然有了个主意,按了免提。
叶清的声音传了出来:“王淮啊,暑假工干得累不累?累的话就回家里来,叔在家一个人没得说话,可想着你们啊,阿阳那小子过得怎么样,饭吃没吃?王淮?喂?怎么不说话啊?”
叶阳把期待地盯着王淮的表情,认真程度堪比做试卷,然而但是王淮只是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发呆。
“这孩子怎么回事?打错电话了?号码没错啊,喂,王淮?王淮?”
叶清又喊了他几声,隐隐有要报警寻人启事的架势,叶阳才对着手机说道:“我们很好,他在工作,很忙,先挂了。”
叶清愣了一下,听出是叶阳的声音,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说道:“哦,阿阳呐,好就好,你们忙,忙去,我就挂了。”
电话那头传来忙音。叶阳想拿回手机,可王淮握得死紧,甚至骨节都泛白。叶阳拗不过去,只得蹲下来问他:“你记得电话那头是谁吗?”
王淮低声说:“哥哥?”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王淮终于肯松手。叶阳叹了口气,连失望伤心的力气都没有了。拿过他的手机时看到好几条微信消息,都是廖明丰发过来的。廖明丰推荐了几本历史类的电子书,最后一条消息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西安玩。
叶阳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把这事告诉他?王淮当然不会有任何反应。就这么搁着了。晚上手机又响了起来,叶阳看是串陌生号码,按了接听。
“不够意思啊王淮,给你发了那么多书好歹回个话啊。”
是廖明丰。叶阳再次按了免提,把手机放在他手里。
王淮低头,看着手机,一脸空白的迷茫。
“喂?是不是被吓到说不出话了?”
叶阳仔细看着他的脸,很快就失望了——王淮只是拿着手机,跟往常一样没有反应。
叶阳只好说:“你好,我是叶阳。王淮最近在忙,他说很抱歉因为工作的缘故没有时间跟你一起去西安玩了,还说谢谢你,等他闲下来了一定跟你去。就这样,先挂了。”
“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