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霖:“……”
温禾的笑容非常短暂,仿佛被风吹起的一点涟漪又很快平静的一潭死水,他干咳一声,换上平时惯用的医生的口吻,不冷不热地说道:“好了,你现在可以进去探望病人了。毒瘾并非传染病,我们非常鼓励家属和患者接触,但在治疗过程中为了避免患者发作伤害无辜,我们还是建议家属在病房外耐心等候。”
沈暮霖站起来,左右两手提着几个大袋子,“我不是患者家属,你刚刚不是说了,他不会伤害别人吗。”
“不,叶阳第一天的时候,差点掐死那个带他来的人。”温禾说。
“是谁带他来的?”沈暮霖问道。
温禾端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架势,“你不是患者家属,院方有义务保护患者隐私。”
沈暮霖忍着一巴掌拍死他的冲动:“……我这大包小包都是叶阳的行李,不是家属也是亲戚。”
“那你就去问他吧,患者亲戚。”
沈暮霖愣了一下,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他比对方小了差不多一轮的年纪,身高只到人家的肩膀处,气势却不落下风。彼此的衣服相互摩擦着,他借着白大褂的掩饰,将几张百元塞进温禾的手里。
温禾忽地脸色一变,好像手里的是一块烧得正红的木炭,而不是钞票,他气愤地拍开那只手,话也不说,转过身扬长而去。留下沈暮霖站在走廊发呆——原来这世上真有用钱买不通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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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鸡飞狗跳的边家。
边荀为了隐瞒叶阳等人的事,差点和父亲闹翻,最后还是边虞的管家出面替他说话——说那些人并未对边虞有任何威胁,只是朋友间的口角。这事才这么过去了。
心理学家边虞便坐实了“重度抑郁症”这个死因。
葬礼在边虞的别墅举行,来自国内外顶尖的学者前来吊唁,排起了长队,边荀和父亲正在接待曾找边虞咨询心理疾病的高官。
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残忍。追悼会结束,边荀上台念答谢词。边虞的遗体被送去殡仪馆的路上,街边人皆露出惋惜脸色,哭声盘旋在上空挥之不去,但边荀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受礼仪约束,他不得已到桌敬酒,高官和各界学者的到来,令丧宴变成了恶心的社交。
丧宴结束,人都离开了。半夜,边荀来到地下室,看到书架旁叠起了好几个纸箱。边虞的遗物都是父亲整理的,大多是珍贵的医学资料,烧不得,老人家又比较封建古董,半点不想献身科学,便一直放在角落堆着。因为看不懂,收拾的时候没有分门别类,边荀打开纸箱,一眼看到最上面某张荣誉证书上,落了几点水渍。
不会分门别类或许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看着这一张张荣誉证书,父亲恐怕也不会有心情去好好收拾吧。
边荀把证书拿出来,下面都是草稿。边虞的字非常潦草,张扬的一撇一捺,都仿佛是刻在王淮身上的刀刃。
这些荣耀都是用别人的痛苦换来的,肮脏。
除了证书,还有几个奖杯,边荀越看越愤怒,恨不得把这些东西全部淋上白酒烧成灰烬。
按照排放的顺序,最后一个纸箱的东西应该是边虞死前最近一段时间留下的,里面没有证书和奖杯,是些索然无味的诊断书,上面的名字和丧宴间的高官子弟对得上,还有几本国外著作。边荀几乎要放弃了,看到最后一张压箱底的诊断证明书时,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姓名、性别、年龄这几格都是空白的,病情摘要却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方框写不下了,写在诊断书最上面的空白处。
边荀知道边虞有一套自己的诊断证明书,不太正经,没有院名、科别、住院出院时间和单位盖章,甚至都没有医师签字这一栏,他的名字只是写在诊断证明书末尾的建议后面。
压箱底的这份更是不伦不类,末端没有落下医师名字,病情摘要完全是以日记的口吻讲述,开头两个字是“王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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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熬过十天脱毒期。
他的状况还算良好,没有心瘾,戒毒治疗进行得非常顺利。
虽然说脱毒时期痛苦异常,但是王淮的手一握上来,他就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天黑了,叶阳今天被折腾得很惨,蔫蔫的,用筷子一粒一粒夹着米饭。
王淮也在吃饭,见他在发呆,便拉了拉他的袖子:“哥哥,吃。”
叶阳夹几片肉放在他的碗里,有气无力地说:“你吃吧。”
王淮认真地看着自己的饭,又看了看叶阳的,皱起眉:“为什么我的少,哥哥多?”
他现在要求越来越多了,不仅要和叶阳吃一样的食物,还要求吃的份量一样多。叶阳跟着他吃了几天流食,他正处在和毒/品抗争最激烈的时期,没有足够的食物带来体力,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今天他真的吃不下了,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又无法跟王淮解释。
叶阳说:“我吃饱了,你吃吧,多吃一点,不然沈暮霖来了,看你没吃饭,又要生气。”
王淮把筷子往桌上一搁,扑在叶阳腿上,挥舞着拳头打被子:“你快吃饭!我要吃饭!哥哥也要吃饭!”
叶阳推开床头的移动板桌,摸他的头,哭笑不得:“那你就吃啊,每个人的饭量都不一样,我已经吃饱了,吃不下了。”
王淮非常享受叶阳的抚摸,每次他闹,叶阳就摸他的头,摸两下他就不闹了。
但是今天这招好像没用……
王淮坐起来,去拿自己的饭,和叶阳的放在一起作比较。叶阳只吃了几口,跟没动过一样,王淮的已经吃了一半了,一看差别这么大,他快气炸了,站起来直跺脚,指着两份盒饭愤愤说道:“我要一样,我要和哥哥一样!”
叶阳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还有脾气了这。
没人来摸他头,王淮为这点小事气得不想理人,转过身去背对他。
“王淮……”叶阳轻声喊他。
王淮走到窗前拽着窗帘出气。
“……”为一顿饭打冷战,太没必要了。叶阳无声地叹了口气,下床来。
王淮扯着窗帘,明目张胆说出心中不满:“治病是很痛苦的,我知道的,我想……让医生把针打在我身上,哥哥不要痛了,我们好好的,离开这里。”
“可是医生说,针不可以打在我身上,再痛也只能哥哥受着,我除了陪哥哥吃饭,什么都做不了……”
窗帘不堪重负地发出“咯吱”声响,叶阳走到他身后,墙上有两个人影。
“你已经为我做很多事了。”叶阳微俯下身,搂着他的肩膀,“没有你,我坚持不到现在。”
王淮转过身,正要说话,叶阳抬起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令他挣脱不得。
阳光驱散早晨的清和冷,两人的影子亲密地连在一起,远处的风灌进来,窗帘如蝴蝶张开翅膀将他们包围,他们在一片白色的真空中接吻。
王淮主动攀上去,笨拙地回应着,叶阳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吻,本意是想哄哄他也就算了,本来克制得很好的,但这点克制在王淮贴近的那一刻瞬间消散。
现在的王淮或许不懂男人的接吻代表什么,他只是单纯地喜欢亲吻的感觉。只有叶阳记得他们是众所周知的“兄弟”,是失去记忆和吸过毒的无可救药的人们。
但,那又怎样。
此刻他们站在高楼窗边,就算没有窗帘的保护,被别人无意撞见了,或者一个不慎跌落摔得粉身碎骨,他也不愿再放开。
“哥……”王淮趁着换气分开间隙,喘着气喊他。
叶阳如被冰水当头浇下,离开他的唇,垂下眼帘看着他。想让他别这么叫,改口喊他的名字,或者陌生地称呼为“你”。叶阳就极少当着王淮的面喊他“弟弟”,他其实应该多喊几次,多提醒自己,这是弟弟啊,或许他们还不至于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可他总是心里把他当成弟弟,眼里却看到了另一个王淮。叶阳读书的时候,最爱向别人炫耀自己有个天才弟弟,恨不得在王淮脖子上挂个“叶阳弟弟”的牌,再带他环游世界,宣告全天下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等他意识到这是在作茧自缚的时候,一切又都太迟了。
“哥?”王淮不安地踮起脚尖索吻,可是除非叶阳低头,否则他无法亲吻爱人,
叶阳如他所愿地低下头,捧着他的脸加深亲吻,同时在心里宣誓:无所谓了,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