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还没到下午……”
“我们中国人没那讲究,快去。”
佣人赶紧答应,小跑着离开。边荀坐在客厅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巨大的水晶吊灯发呆,不久,他拿出两张音乐会场门票,把它们撕成粉碎,又不扔在垃圾桶,而是紧攥在手心里。
他拿出手机,拨打叶阳的号码,借王淮的名义,询问他最近在做什么。
叶阳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不远处两个小男孩玩遥控飞机,说道:“他过得好吗?你最近没有发照片给我了,虽然用这种恳求的方法很不得体,但我也没别的选择,希望你能偶尔发他的照片给我。我最近在找工作,我第一次觉得华盛顿的繁华与我无关,这世界任何荣耀都与我无关了,除了他……”
边荀咬着牙听完,说:“你还不适应美国的生活节奏,这需要时间,但我想,一年后你也不会在这里了。广州遍地都是程序员招聘信息,待遇只有最好,不会比别的任何工作差,你为什么……不回去?”
“不要问我为什么,边荀。”叶阳收回目光,抬头看着天空,“情话是只能说给爱人听的。”
“我在广州有很不少在国企的师兄,绝对有适合你的职业,月入五万都没问题,如果你觉得还不够的话,只要你能力够强——”
叶阳打断他的话,说:“如果是以前,我会考虑的。我以前为了钱,拼命工作,除非他身体不好,否则我一定准时上下班,甚至周末也加班。可是现在,再多的钱也买不到过去了。我宁可孤苦无依地留在美国,在陌生的城市像野鬼幽魂一样飘荡,等他恢复记忆后,亲口向他说一声‘对不起’。”
边荀劝说不动他,觉得自己带目的地撵走叶阳的行为,幼稚又卑鄙,一想到车里王淮深情的眼神,他又无端的愤怒,心想当初你让他一个人来美国的时候不是挺大方的吗?现在装什么装!
边荀挂断电话,红茶已经递上来了。佣人被告知,一切要送进王淮房间的食物,都得经过主人的手。边荀端着红茶,走进房间,房内窗帘都被拉上,王淮坐在地毯上发呆。
边荀最见不得他一个人发呆难过,于是认命地叹了口气,“你想见他的话,我可以让管家送你去。”
王淮瞥了他的鞋子一眼,摇头。
边荀把冲好的红茶端到他面前,在他身边坐下,“你愿意跟我说为什么吗?”
王淮皱起眉,接过精致的水晶杯,捧在手心捂着,“没什么好说的。谢……谢谢。”
“千万不要道谢。”边荀道,“我更想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王淮鼓起勇气,快速瞥了他一眼。其实只要不看那双眼睛,这个人也没那么可怕。
王淮说:“想我哥。”
边荀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闭口不答,没想到他今天竟然回答了,“叶阳对你好吗?”
王淮又没声了。
“你能和我说说你们的事吗?或许我有办法,不让你这么难过。”
王淮蜷起双腿,抱着膝盖,下巴放在膝盖上,“你觉得我一直在无理取闹,是吗?大家都对我很好,但我从没回报他们什么。”
边荀伸长双腿,大腿上放着盘子和茶壶,虽然样子滑稽,却像个随时待命的士兵般紧张,一等王淮喝完杯中红茶,他就会立刻为他满上。“不,我不需要你的回报,而且你无理取闹的样子,很可爱。”
王淮噎了一下,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你又在白费力气。”
“我很愿意为你白费力气。”边荀叹了口气,说,“但你总是不相信我。”
“因为你的哥哥,医生……是我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
边虞一直是两人无法跨越的沟壑,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边荀震惊地看着他,并在瞬息之间做了一个决定——转移话题!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跟叶阳不是一个姓,北京和广东相距千里,你们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为什么这样的你们,会以兄弟相称?”
“因为你的哥哥告诉我,如果我变成同性恋,我爸爸妈妈一定会不得安息,我也会成为祸害别人的、可怕的魔鬼。”
“叶阳他……大抵很疼你吧。”
王淮微不可见地点头,“大一那年,我很害怕,怕会变成医生说的那种恶心的人,可是叶阳告诉我,如果我们是兄弟,哥哥和弟弟亲人的爱,就不会伤害任何人。我那么……那么喜欢他,又怕害他成为和我一样……这种……喜欢男人的……恶心的人。”
边荀心疼极了,恨不得立刻抱紧他,“这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恶心。双眼污浊的人,看什么都是肮脏的。”
“可叶阳不是这么想的,他不爱男人,他的性取向正常,更别提让他接受他的弟弟。我一直隐瞒着对他的爱,最后还是被他发现了,我们闹得很糟糕……他非常愤怒,歇斯底里质问我,我知道我错了,我没办法求他原谅我,我落荒而逃……”
边虞带来的梦魇没让王淮哭出来,一提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觉得胸口像被巨大的压力挤压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曾经盛放着能写出打动人心的文字的“温柔乡”,现在被深深的悲痛填满着。
“对不起,王淮。”边荀试探着伸出手,为他擦拭脸颊的泪水,“对不起……对不起………”
王淮只哭了一会儿,甚至都没哽咽,语调也恢复了正常,“这不怪你,你是无辜的,我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个,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如果我不爱上叶阳,那天晚上我一定告诉他,我只是在追求艺术,陈秋哥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的爱人也是……可是我不能欺骗他,我知道一旦我说了慌,我们就真的完蛋了,虽然现在,我们好像也快完蛋了。你能别摸我了吗?”
边荀不舍地抽回手,抱着盛着冷掉的红茶的水晶茶壶,发呆。
一见到叶阳,王淮就变得反常,话也多了。边荀猜他应该很开心。
王淮说:“我好像第一次和你说这么多话。”
“我很荣幸……”边荀心想,如果这个话题是关于阿萨姆红茶的就好了。
“你的实验失败了,真的没问题吗?”
“琼斯会搞定的。我和他共事这么长时间,现在才发现那个研究基地有他家的一份。”
“他是个好人。”
“只对你好罢了。”
“……”
“他有过无数位的前任,你绝对想象不到,他天天下班了不回宿舍,开他的兰博基尼去gay吧通宵,我听说他创下过一天之内连换五位情人的记录,还同时包养了七位情人!一周换一个,简直穷奢极欲!他情话连篇也鬼话连篇,一个字都不能相信,他的数据记录得一塌糊塌,我甚至在报告上看过他写他情人的名字!见鬼——”
王淮合理怀疑他在报复琼斯,方式还非常幼稚。
“你笑什么?”边荀听到极轻极短的笑声,强忍着不去看他,“我说的都是实话,他就是个有点文化的老流氓。”
“嗯……”王淮这才想起手里没喝过的红茶,刚要喝一口,边荀突然大叫道:“冷掉了,别喝!”
王淮不顾他的劝阻,低头小饮了一口,笑了起来:“很好喝。”
边荀忘了自己不能和他对视,呆呆地看着他的侧脸,无法言语。
王淮喝完半杯红茶,站起来,把杯子放在桌上,拿起《格林童话》,坐在椅子上翻看着,随口问道:“几点了?”
房内没有时钟,边荀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还早,十点半。”
王淮“嗯”了一声,已沉浸于书本的故事中。
边荀也站起来,放轻放缓脚步,走到他身后,俯身轻吻他的发顶,声音很小:“你能忘了叶阳,和我在一起吗?”
王淮翻书页的手一颤,“我想,应该不能。”
意料之内的答案。边荀笑问道:“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朋友。”
“只是朋友吗?”
“……”
“嗯?”
这个问题怎么似曾相识?你和琼斯约好了整我吧!王淮放下书,或许是因为今天和边荀说了一直不敢说的秘密,他心情意外地不错,竟然起了玩心,说:“你不一样哦,你是比较讨厌的朋友。”
边荀当场就裂开了,着急地绕到他面前,简直悲痛欲绝,“我做错什么让你讨厌,我都改!我就爱你这一个,你把我当成朋友也算了,只要你不讨厌我!”
边荀太难过了,以至于忘了,他们一旦对视,就是伤害了王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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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王淮才十八岁,意外车祸带走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边虞是他人生第二个意外——尽管抚平病人的心理创伤本就是心理医生的职责,边虞也并未治愈他,但王淮还是无可自拔地爱上了。所以后来一切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都可以被这份爱原谅。
王淮不是傻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病了,那大概能被模糊地称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他在公寓顶楼唯一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眼神空洞洞地,望着自己飘在半空的灵魂——像个冷酷的旁观者,告诉他:换做任何人,在你失去双亲后对你说“我救你”,你也能爱上他。
那天边虞似乎说了什么,没在家。所以他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发现门没上锁,既然如此,囚禁也就不成立了,但这比囚禁更讽刺——他一直是自作贱地想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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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淮似乎一下子被那双眼睛吸走魂魄,边虞的那声“我救你”,和在床上把他撕扯成碎片的野兽重叠在一起。恐惧的本能催使他要逃离,他推开边荀,像线路错乱的机器人,慌乱地后退一步。边荀想扶他一把,甚至走到他面前展开双臂想抱住他,但是每个动作都被躲过了。
“医生……”王忽然抬起头,藏在刘海后面的眼睛亮得可怕,他看到边荀的眼睛,就像白兔看见狩猎者瞄准猎物的枪口,脑海里只剩下逃跑这一个念头。
痛苦还在,时间永远也无法淡去。
“别怕,我不是医生,王淮,你别这样,没人会伤害你……”
“别碰我!”王淮咬牙背过身去,闭上眼睛,堵住耳朵,用类似鸵鸟的愚蠢办法自我保护,“别碰我……你……走开…”
你这样,我怎么能走?边荀走到他身边,用更加温柔的语气说道:“我不碰你,王淮,你不要害怕,我哥已经死了,我保证,没人会再伤害你了,你不要害怕。”
“……死了?”王淮错愕地抬起头,脑海里一片空白,连害怕都忘了,直视边荀的双眼,“谁死了?你刚刚说睡死了?”
边荀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刚刚的话多可怕——他为了安慰王淮,甚至说出自己的亲兄弟死了这种话。
“我哥他,他是抑郁症……”
“不!不可能!”王淮原本空白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他揪起边荀的上衣领口,愤怒地说道:“你在说谎!你们都在说谎,他是你哥,你诅咒他,你——”
“他一直很后悔,王淮。”边荀眼中浮出些许泪光,却是笑了起来。
哥,你看,你把人弄成这样,他还帮你说话,要为了你打我。
“现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王淮说。
边荀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喂……开玩笑的吧?”王淮把他推到墙边,几乎要怀疑边荀是不是疯了,或许是他疯了。“假的吧?死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啊……你说话啊!边荀——”
边荀抬手,擦去他眼角的泪光,痛苦地说道:“王淮,他不值得你为他哭。我没骗你,他死了,死在丰台,你们畅谈心理学的那栋公寓,在顶楼房间里……他是割腕自杀的……”
“不——”
边荀没想到王淮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动起手来力气这么大。他穿着套头毛衣,快要被勒死了。
“你别激动,冷静,深呼吸,深呼吸……我们好好谈一下,你——”
王淮松开的手,无力地垂放下去,他转过身,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背对着边荀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放声大哭。
“别哭了,王淮,别哭了,你别难过,是你令他活过。”边荀心如刀绞地跪下来,在兄长的葬礼上没掉一滴眼泪,他不懂王淮为什么要哭得这么伤心。曾经虐待他的变态狂终于死了,他不是应该开心才对吗,为什么他却表现得好像下一瞬间就要崩溃了。边荀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最后将他搂在怀里,“如果你无法接受,就忘记他吧,忘了吧……都忘了……那么,他就无罪了。”
王淮只是害怕边虞,甚至连恨都说不上,突然听说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他第一感觉不是终于解脱了,而是像被人割走心脏一块肉,血流到那个伤口,漏了满地的红。
他爱过,被折磨过,惧怕过,可是从未希望那个人过得不好。像他和边虞这种,不合时宜的心动和突如其来的结束的爱情,能遗忘彼此,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边虞是自杀的,一个人要走到什么地步才会自杀?王淮不止一次体验过那种感觉,但是他跌跌撞撞地活下来了,因为他知道有人能与他的内心共鸣。
那么能和边虞有内心共鸣的人,抛弃他了吗?所以他才离开这个令他孤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