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泛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我从一楼的指示牌找到是在五楼,跟着看望的一对老夫妻混了进去,门闸处的保安放行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没拦。
我沉默地站在电梯中,拥挤地连抬手都做不到,人挤人像沙丁鱼一样缩在冰冷的匣子里,电梯员大声问还有要到几楼的,我抬头看,两排竖着的长长按钮处一片红,五楼亮着。
没有人说话,电梯里死一般寂静,拥挤的空间里被暖气激出酸臭的汗味,老夫妻互相掺着胳膊,一个抚摸着另一个的手背,另一个扶着一个的肩头,颤颤巍巍,嘴唇蠕动好像在嗫嚅什么安慰的话,但他们互相听不见,我也听不见。
门开了,我顺着人群往外走,在前台找了一个行色匆匆的护士小声问:“许国常在这里吗?”
“哪个床?”护士停下来问我,不耐地翻着手上的文件板。
“我……我不知道。”
“问一下前台好吧,”护士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要去换吊瓶。”
“诶……不好意思。”我让开路,那股非来不可的劲儿模模糊糊消散了一点,我好像刚刚转醒一般,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
走廊两侧全是一间间病房,一间四张床,中间两个大间放着十张床,有些帘子拉着,敞开的床上只是一具具隆起的被子,被子前一团混杂的头发,细长的管子从高处连着床边,三三两两的花塑料盆堆在床底。
我一转身,看到了路乔。
她提着一个热水瓶去打水,低着头沿着墙边走,谁都没看,好像胖了很多,松松垮垮套着一个灰色棉绒夹克,头发乱蓬蓬用黑色皮筋在脑后扎成一个团,直直朝我身后走去。
“路乔。”
她一惊,抬头对上我的眼睛,叫道:“叶崽?!”
她的脸有些浮肿,蜡黄蜡黄的,抹了一层薄薄的唇膏,黑眼圈浓到青紫,只有那一挑眉讶异的神色还是我熟悉的路乔。
她左右支吾道:“其实我是来这边看一个亲戚……”
“许行舟爸爸。”我看她:“我都知道了。”
“你怎么会知道的?”她脱口而出,又猛地反应过来这句话恰说明了她在有意瞒我。
“水滴筹。”我还是回答道:“叔叔在哪张床?”
她换了个手提热水瓶:“你跟我过来吧。”
她引我往里走,水瓶沉重得微微晃动地坠着,我试探地伸手想帮她拎,她微微一侧身拒绝了。
叔叔的床在三人间最里面的一张床,帘子半合,床下依然有几个叠起来的盆,拖鞋,行李箱,铁柜子上堆满了盆碗勺塑料袋、一大包面包、盒饭和药瓶、毛毯和衣服,侧面挂着许行舟的包和杯子,窗台下面放着一箱奶,窗台上一只脏兮兮的水瓶,水瓶里插着一只枯干的花枝。
路乔把热水瓶放在墙角,撩开帘子看了一眼,把帘子拉好,回头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我突然眼眶一酸,当年如果午饭回寝室,如果林晓希或是周媛媛在午睡,路乔就会回头跟我比一个这样的手势,我就会点点头,小心地拉开椅子坐下来戴耳机。
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叔叔的手露在杯子外面,泛黄而消瘦,干瘪地露出青筋和骨骼的形状,手背上几块不规则的坚硬的老皮,手腕血管周围缠着一圈胶带,绑着一根针管,连着上面吊袋里一滴滴落下的药液。
我静静坐了一会,看她熟练地把几个药瓶分别倒出几颗来放在小瓶盖里,花花绿绿一大把,然后从热水瓶里倒出热水,放在柜子上晾凉,她看了看表,拉我示意我出去。
我跟着她到走廊上。
“饭后两小时吃药,两点我再去喊叔叔,”路乔顿了顿:“你……要不看看就这样……”
“看看就这样?”我忍不住反问,又想起自己在医院,努力压低了声音:“为什么瞒着我?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你瞒着我?”
“不是我要瞒着你。”路乔抱着胸看着我,好像愠怒,眼角又好像夹了一点快活:“是许行舟要瞒着你。”
“为什么?”
“不想让你知道呗。”路乔耸耸肩。
“为什么?”
“你想知道,你去问他啊?”路乔不悦道:“我让他告诉你,跟他说了这么久,吵了这么久,他听了吗?他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