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王朝,文康十四年,千秋园。
静夜,谢意自明园出,哄着谢晚睡下后便来到这座足以令整个王朝公卿贵族趋之若鹜的名种花卉园。
得益于谢家吞天的财富,凡世间珍稀品种,均有人不计代价搜罗送至这座花园,以此换取他们想要的财物。
谢意思索了很久,才找回记忆里那点印象,原来是太祖奶奶爱花如命。
太祖奶奶早年是位公主,太祖爷爷是当朝首辅,是时谢家荣极一时,家中有三位公卿,权柄无上,朝野内外无不为谢家马首是瞻。
但万物都有盛极而衰,物极必反之势,到谢融这一辈只一男孙,再到谢意这一辈更是女子满堂,呈现一种如遭诅咒般的颓唐之势。
唯独太祖奶奶一手培植的千秋园,却经百十年风雨,越发明艳照人。
坊间传闻千秋园底下住着不少女鬼,吸了谢家男儿的魂,硬生生搞垮了谢家。谢意常常听之一笑,并不发表看法,但她心中亦并非毫无想法。
时年初春,乍暖还寒,夜月下树影婆娑,寒风凛冽,谢意忽的一个颤栗,不妨身后披上一件裘氅,喜色顿上眉梢。她回头一看,那丝笑意渐渐凝结在嘴角。
不是七禅。
她拢了拢披肩,向来人问道:“有消息了?”
融入夜色的一袭黑影恭谨道:“纵火那日属下追至城门口,就失去了对方的踪迹,一连多日私下探查,终于让属下找到他。”
“眼下在何处?”
那黑影略作思忖,扫了眼面前的女子,冷不丁撞上她凌厉的眼神,顿时泄声:“晋王府。”
谢意面上平静,未觉惊诧,似一切早在预料之中。她说:“能躲过你的追踪,想必身手不俗。依你看谢府还有多少晋王的眼线,尚未拔除?”
那黑影思索良久,只道:“那些都不过是弃子,主角恐怕还未登场。”
谢意嘴角再度浮起一丝笑容,赞许地点点头。手臂碰了石桌一下,朝黑影道:“姜利,坐吧,陪我说说话。”
姜利并未听从,只是掠过她身旁的石凳,朝她更近一步,挡住了风口。
谢意问:“你来府上几个年头了?”
“七年。”姜利想也不想道。
谢意点点头,若有所思。她豢养的杀手虽不多,但都是师出有名的高手,这件事连谢融都不知晓,严格来说谢府上下无一人知晓。
在他们看来,姜利只是前院一个负责洒扫的普通下人,根本连小姐的后院都去不得。只有她自己知道,从把他和他的几个伙伴从人牙手中买下的那一刻就存了怎样的心思。
幸而经年以来,他从未令她失望。
她忽而想起那日自码头归来,问过七禅的一句话:“知道我为什么每年都会去香山禅修吗?”
每个人都有不可以失去的东西,有些人失去了会认命,而有些人不肯认命。
凡失去,必夺回。
因此她去香山禅修的那些年,便是带着姜利等人叩请名师,行刀锋下杀人越货的行当,做世家小姐绝不会做的事情。
“还记得第一次上香山吗?”
姜利应声点头,一张宛若刀削的面庞沉着如冰,静静打量着她,心间翻起一丝涟漪。
“初见姜师,他不肯收我为徒,小姐在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却被他打出山下,后来小姐带着伤复请数月,姜师才勉强松口。”
当时姜师已经退隐江湖,在香山避世安度晚年,不知谁走漏了风声,竟让一个女娃找上门来,不死不休地纠缠他,令他不胜其扰。
后问她:“你养在深宅大院,吃穿不愁,何必未雨绸缪?”
她当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城府谋算已是惊人,笑盈盈地回道:“我少时母亲得病去世,无人照看,身边仅有几个丫头。从懂事时就知不得父亲喜爱,那些不常回家的姐姐总是小心叮咛我,要万分讨好我的父亲,他才有可能把我嫁给一个好男人,否则必将如打发她们一般随便打发了去。既已无法选择出身,不想连将来也无法选择,一辈子看人眼色行事,我就得立起来,为自己争取脸面。”
姜师感慨于一个世家摧毁一个孩子的本事,心生恻隐,一把抓住姜利的肩膀,上下翻看几遍后,应道:“以后你就跟我姓吧,既小姐希望你成为一柄锋利的刀,那你就叫姜利,可好?”
他点点头,从流民到奴仆,再到有名字的少年,最后成为小姐的臂膀,这一生行将至此已见到最美的风光,他无憾了。
尔后数次上下香山,皆有小姐做幌,谢家也不甚在意她的样子,他们便再无顾忌,待得练就锦衣夜行的本事,就不必再受大宅院的束缚。
而小姐一手纯熟马术也是他教的。
在香山之巅策马游风,那是何等的恣意。小姐分明向往那世外的自由,却不得不困于一方围城,总如今夜般枯坐垂首,打理解不开的愁绪。
姜利敛下眼眸,刀光深处藏起一缕不易察觉的柔情,他为自己贸然为小姐披盖衣裳的举动而懊悔,又为能与她共赏一轮月色而心悸。
他说:“近年来姜师行踪不定,想必又在寻找避世之所。”
谢意微笑:“他应是在躲我,生怕我又要求他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譬如,杀死晋王。
姜利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很快,那眼中又氤氲起温婉的光。她像一个戏子,端坐在月华之上,拨弄着残破的局。
“这几年太子德行不佳,屡遭朝臣弹劾,虽日渐不得圣人之心,储位动荡,但以晋王今日起势,似不必急在一时。他若急于窥伺谢家财富,必另有图谋。”
“小姐的意思是?”
“皇家子孙若要收买人心,延揽大臣,朝堂上尔虞我诈的心机足够,不必费千金万银,除非……”谢意转头,目视姜利缓缓吐出几个字,“除非他在私下豢养军队,培植自己的势力。”
招兵买马,动辄伤筋动骨,且不能移用内库私银,未免遭人怀疑。如此一来,私下截停饷银或窃取豪富,就顺理成章了。
“我记得晋王一位侧妃的父亲是兵部侍郎?”
姜利会意,立刻应声道:“我去盯着他的行踪。”
谢意沉吟:“至于饷银这条线索……”
“属下可以一并调查。”
“不必。”谢意嘴角微勾,“养了那么久的崽子,是狼还是狗,总要验验真章。”
姜利眉头一蹙,下意识想起那个单薄的少年。自他入府,他就成了不能见人的影子,只能在他不在的时候出现。
姜利眸中火苗四蹿,咬牙道:“区区一个狗崽子,充什么狼?”
谢意仰头看他:“姜利。”
姜利猛的一惊,低下头道:“属下失言了。”
“你没有。”谢意说,“我只是……只是看不清了。”
自七禅出现,千秋园日渐繁盛,谢家却日益凋零,她看不清那背后的一双手,是否如七禅的手一般修长洁白?亦或如坊间所说,只是怪异的风水邪祟所致。
可筱雅临死前手指的方向又要如何解释?
无论如何她都要擦亮眼睛,再看一看那双手。
这么想着,她刚要开口,姜利忽如一道利箭掠至梢头,急声道:“谁在那里?”他心中如雷鼓动,谁藏于夜中,竟……竟让他毫无知觉?
也不知听了多少,姜利心下愧悔,朝谢意双膝跪下:“属下无能。”
谢意摇摇头:“如此也好,至少让我看清了。”
非弃子的棋子,那盘散局不只她一人在拨弄,那双手应就在谢府时刻窥探着她。谢意忽而一笑,满目悲凉。
不待细问,姜利立刻带人前去追踪。
……
张靖雪一路疾行,见对方来势汹汹,似要结成一张密网将他罩起来,他匆忙之下潜入祠堂。
微弱的烛火在摇曳,案后一道身影仍在抄经。
他快步上前:“我差点露馅。”
其实不是差点,严格说来他已经露过馅了。
那日柴房纵火烧死谢意的丫鬟后,就曾与这个杀手打过交道,幸而他早有准备,至城门外入穴,掩去踪迹,不想对方竟蛰伏数日,一直蹲守他到晋王府。
甫入府内,察觉不对,再追至谢府,勉强扳回一城。不想还没听完,就再次暴露了踪迹。
张靖雪懊恨不已,疾步至案旁,见那人挥毫洒墨一派行云流水之势,似完全未受影响,他不免拔高声音:“他们马上就追到这里了!”
男子照旧岿然:“筱雅的母亲安顿好了吗?”
“这会儿恐怕已到南方了,买了个小丫头随身服侍,胆小细心,定不敢造次,奉养老人家终老。这么着你放心了吧?”
男子未答,转而道:“晋王有何吩咐?”
“他想见你。”
“为何?”
“还能为何?你不肯杀谢意,留下这么大个麻烦,现在府内的眼线一个个被清除,谢家的财库又迟迟没有下落。”
“你听到了什么?”
张靖雪便急忙将在千秋园听到的种种转告男子,至“晋王似在豢养军队”时男子眉头微动,一直到听到狼或狗的讨论时,手下方才一顿,一卷金刚经潦草收尾。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