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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皇后四十课。(1 / 2)


辰时末,天已大亮,文武百官皆候于天庙前,在冰天雪地中抖索着身子,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空旷安静的高台上无人出声,视线交接的人却各怀心思,每个人都等得心浮气躁。眼看着吉时就快要过了,却还是不见天子和皇后的身影。

主持大典的礼部官员在面前交头接耳,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要派人去紫宸殿催促时,却看到陛下身边的内侍王椽匆匆赶了过来,不知他在礼部尚书耳边说了什么,就见礼部尚书脸色大变,和旁边的官员面露惊色,然后便聚在一起商讨着什么。

众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更加好奇,但疑问并没有持续很久,他们很快就知道礼部那些官员们变脸的原因了。

王椽当场宣读圣旨,言说皇后身体有碍,封后大典仪式取消,天庙祭礼另寻日期,但卓氏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今日后入主玉照,执掌凤印,为后宫之首,所有人不得有异。

他一说完,群臣哗然,纷纷面面相觑,都揣摩不出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可是封后大典不成,对有些人来说其实是件好事,谁也不知道卓氏是真的身体有恙,还是两人之间出现了什么龃龉,导致今天连大典都无法出现……虽然陛下极力强调着卓氏的地位,可中途取消大典终究是给卓家一个没脸,也是给在暗中蠢蠢欲动的人一个重新燃起的希望。

有人想到此处,便转头去看汝阳王卓承榭,就见卓承榭也是铁青着脸,不像知情的模样,他跨步走上前去,站到王椽身前,几次张了张口,最后沉声问他:“我妹妹怎么了?”

王椽被他的面色吓了一跳,可还记得陛下的嘱咐,犹豫着看了看左右。

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场合。

只一个微小的动作,卓承榭已知他的意思。

“我知道了。”卓承榭不再追问,却是垂眼沉思,明明自己早晨去玉照宫时容卿还好好的,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就出了这样的变故,王椽的脸色也像另有隐情,他自然无法全然放下心来。

卓承榭心里一紧,忽然张口问道:“陛下现在在何处?”

“陛下此时在玉照宫,”王椽说罢不再多言,躬身饶过他,似是还急着做别的事,他走到脸上狰狞着伤疤的萧文石跟前,默默地叹了口气,才道,“陛下传唤大人过去一趟,请大人跟我来。”

雪开始融化。

玉照宫,殿里烧着地龙,干燥的空气中浮动尘粒,悦动的光线将人眼晃得难受,坐在榻上的人手撑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指盖住双眼,明明大殿中除他之外再无别人,他却始终皱着眉头,耳边似是不停有声音在侵扰着他。

断断续续,虚虚幻幻,一句话一个画面,梦魇生出无数藤蔓,就那样将他束缚在榻上动弹不得。

“那天下着雨,阴雨连绵,越州接连半月不曾放晴……”

时值六月,越州便下起了连绵细雨,老天爷几日不放晴,屋里飘散着难闻的霉气,烟洛将窗子打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一下子闯到屋里来。雨水砸在屋檐上,如瀑倾泻而下,连成串的咚咚响声好像落在耳边。她扭头看向一旁,容卿正趴伏在桌案上闭着眼小憩,安逸的雨声让人忘却了所有烦恼,烟洛笑了笑,轻手轻脚地去床前取了件衣裳,才刚要披到她肩头,趴着的人忽然轻声问了她一句。

你说,我给他取什么名字好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烟洛愣了一愣,很久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目光落到她轻抚的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烟洛的心忽然扎着疼了一下。

那声音里带了几分翘首期盼的小心翼翼。

她一直以为她没有那么喜欢这个孩子,没有那么期待这个孩子。

当初越州一别,一身沉敛克制的男人抱着容卿很久很久都不松开手,众人骑马候在远处静静等着,马儿躁动地打着响鼻,直到那人放开她转身离开,容卿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烟洛是在那时候才知道,那晚夺去主子清白,在她身心留下道道伤痕的人到底是谁。

于是这孩子来得是那么不是时候。

容卿拒绝听到燕州任何消息,拒绝听到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初听闻自己有孕时,她将自己关在房门里三天不说话,然后不知何时起,对腹中生命的漠不关心变成了隐隐期待。

即便在这样睡着呓语的时候,想的也都是满心期待的事。她一生里的希望不多,如今刚好有那么一份,落到了肚子里的孩子身上。

烟洛觉得这样的期待何其易碎。

“药快要煎好了,我想趁主子醒过来之前端过来,走到穿堂时,有两个煎药的丫头正交头接耳说着话,起初我听不清楚,便走过去一些,就听她们说——”

听说景王娶了陆家小娘子,节度使大人也拿下了姚阳,赶在这种时候,不是锦上添花双喜临门是什么?

陆家此时风头正盛,那陆小娘子传言也天人之姿,殿下美人入怀,你说他会不会把咱们娘子忘了呢?

烟洛银牙一咬,听到这样的对话已气得眼中冒火,才刚踏脚上前,却忽然听到身后“啪嗒”一声,那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伞身摔在地,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衣摆,烟洛一回头,感觉声音都消失了一般,耳边空无一物,眼前只有孤独地站在雨中的容卿。

说不清什么表情,因为没有表情。

下一刻,她忽然盖住耳朵,直直地跪在雨中,发出凄厉的叫喊,在理智和绝望的拉扯中不停挣扎。

“她握着匕首,往自己的肚子上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我知道主子又发作了,只能和下人们一起按住她,大夫来的时候,她似乎找回了一丝理智,我却看到她身下淌出了鲜血,她静静地躺在我怀里,嘴里喃喃说着——”

还好,还好。

她说着还好,眼泪却一直往下掉。

没能留下这个孩子让她松一口气,所有背上沉重的负担都卸下去了,所以她说“还好”,可忍不住哭了,是因为心里到底还是遗憾难过的吗?烟洛攥着容卿的手,想起午后听雨时,她在梦中溢出的那句话,她好像已经在想着要给孩子取名字了,然后果真如烟洛想的那般,这份希望是那么的易碎。

“我知她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我知道,就是没想到她会那么决绝,陛下在燕州软香入怀,即便不掺私情,只为大局,亦永远想不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她是怎样撕心裂肺,她的希望从来不是什么孩子,只是陛下您罢了,是陛下您啊!”

“可却被您这么无情地撕碎。”

撑着头的手忽然一滑,悬空感骤然袭来,李绩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置身在哪里,刚才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如今醒来,耳边的声音也全都消失了,他垂着眼,维持着那样的姿势半晌,神色微微愣怔,好像还没从梦里醒过来。

殿门外刚好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陛下,萧大人带到了。”

李绩一顿,坐正了身子:“让他进来。”

萧文石推开殿门,一脚踏了进去,看到上边坐着的身影时,踏进去的那只脚,忍不住想要缩回来。

但他还是走了进去。

李绩抬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人,冷峻的脸上不留一丝缝隙,话音尚存理智:“朕曾说过,越州有关她的消息,事无巨细悉数呈上,这五年来,朕一直以为自己对她的动向了如指掌。”

李绩忽然沉音笑了一下:“说来好笑,朕竟然是在今天才知道,原来朕跟她,还有过一个孩子。”

“过”那个字,他咬得很重,像是从胸腔中挤压出来。

萧文石趴伏在地,脊背有一瞬的僵硬,不等上面的人开口询问,他已是镇定地答了一句。

“臣知道。”

李绩搭在膝上的手忽然一握,金贵龙袍被抓出褶皱来。

“是臣故意让人将那封信换了的,当时陛下正攻定州,事关重大,不容分心。”

“况且越州那边一直瞒着这件事,直到五月的时候,臣才听说卓氏有孕。当时陛下要跟陆家联姻,期间若是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陆十宴不知道会不会多想,此番拉拢之心定然大打折扣,所以臣才瞒了下来。臣本想事后再告诉陛下,没想到紧接着就传来卓氏小产的消息,定州一役打得艰难,丧子之痛非常人所能忍,所以臣自作主张,把整件事隐瞒了下来。”

萧文石忽然起身,古井不波的双眼看着李绩,脸色认真地有些可怕:“但即便臣告诉了陛下,这一切仍然无法改变,只不过徒增烦恼而已,不是吗?”

李绩眸光微动,抓了半□□服的手忽然松开,他扶了扶额,背影几多疲态:“这是你第三次这么做了吧。”

“纵使朕有心纵容你,可事不过三。”

萧文石横着脖子,态度不肯放软:“臣只做于陛下有益的事,陛下责罚,臣也无悔。”

李绩忽然突然抬眼看他,眸中冷意让人心慌,他一下子止住了声音。

“萧文石,没有一个帝王喜欢有能力遮住他双眼的臣子。”

跪在地上的人一瞬间寒毛耸立。

“你要弄清楚自己错在哪。是朕给你的权力太大了,才会让你忘乎所以,得意忘形到不记得自己的位置,为朕着想是好事,但你没权利为朕做选择。”

一字一句如利箭般插到他心上,萧文石瞪大了双眼,脸上伤痕又疼又痒,他又想起那个与死亡近在咫尺的瞬间,冷刃由上而下狠狠砍下来,若不是有人奋力推开陛下的手,他如今早已尸首分离。

三次,整整三次,第三次他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错不在隐瞒了什么,伤害了谁,错在隐瞒本身。

这就是君臣之间最忌讳的东西。

隐瞒的借口换了任何事情都一样,是君王绝无法饶恕的,李绩确实饶过他太多次了。可认清这个事实的瞬间,萧文石居然松了口气,只要不是为那个女人生气,只要不是为那个女人迷惑,李绩站在冷漠无情的帝王之位上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值得他支持的。

萧文石如此想,然后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响头,虔诚无比:“臣知错,求陛下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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