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掌举国军权,替今上平十乱收三属国,战功赫赫,却有无数人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如何让他跌至泥泞之中。今日之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宋宜低头,“大人觉得,文嘉县主这样的人,该是怎样呢?”
沈度笑了笑,不置可否:“令尊其实将县主保护得足够好了,县主大可不必自蹚浑水。王爷和世子都不是旁人可以随意扳倒的人物,县主只需赴花宴赏华服即可。这些腌臜事,勿要自陷污淖中。”
“谢大人。”宋宜苦笑了声。
“常州战乱,明日需改道自青州经宁州入京,绕远路且地荒凉,县主多进些食,条件艰苦不比府上。”
他目光落在她颈间无意识露出来的掐痕上,郑重道:“奉劝县主一句,也请县主转告王爷,切勿轻举妄动。”
他这话将宋嘉平也牵扯了进去,她不知他到底知道多少内情,也不知道宋嘉平所说的那个麻烦是什么,手一颤,刚端起来的汤便洒了些出来。
沈度看在眼里,拿了帕子替她将桌上的汤渍擦去,她回过神来,忙接过帕子,手忙脚乱中无意触到了他手背,一惊之下将手缩了回来:“无意冒犯,大人见谅。”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缓慢地将桌擦干净了,末了笑了笑,替她夹了几片羊肉,轻声补上一句震慑之语:“世子此刻已在刑部大牢。”
碗中的汤又已凉透了,锅中的暖汤却仍不知疲倦地沸着。
“大人今夜告诫的目的已达到了,文嘉谨记在心,不敢再犯。”她断不会听不出来他这话里的意思,只是还是想问上一句,“只是此事,凡牵涉进来的人断无中立之理。
宋宜斗胆,敢问大人一句,大人到底是希望看到宋家就此万劫不复,还是希望看到宋家全身而退?”
沈度沉默了许久,最终迎上她的目光:“县主要听实话么?”
宋宜点头,他认真道:“恨不得整个定阳王府永不超生。”
宋宜怔住,神情止不住失落下来。到底是小女儿家,虽然从初见时起便拿一副冷冰冰的面孔遮掩了这一路的所有情绪,但毕竟年纪尚轻,又未经历过大风大浪,终究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他这话一出口,断没有再和她同席而坐的道理,起身向她行了个礼,上楼回房。
暖锅中的汤尚且不知疲倦地沸腾着,她却食不知味,以同一个姿势在桌前枯坐了许久,甚至连手中的筷子也忘了放下来。
恨不得永不超生。
这到底是怎样的前情才能让他有这样深的恨意?
可她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她将袖中被体温烘得有些脆的那张药方重新拿出来,借着并不算亮堂的灯光仔细看了眼,蛟龙相缠,方正有力,却又不失风流。
等她回过神来,往锅里一望,锅中的汤已快要煮干了,方才还上下翻腾的羊肉片此刻蔫蔫地横躺在锅底,姿态狼狈。炉中炭火将熄,火星子被烧尽的炭灰掩盖其下,门窗缝隙里吹进来一点风,才能露出一两点红星来。
像垂死挣扎的蛾子。
她将药方往炉中送去,眼见着火星子染上纸张,将燃未燃之际,她猛地将手缩回来,下意识地将药方往地上一扔,想伸脚去踩熄,可一看到自己今日实在污秽的鞋履,又生生止住了动作,小心地捡起来,拿手帕一点点将染上火星的那角细细摁了一遍。
这年头难得见到的薛少保书算是保住了,不过角上留着一道黑色的缺口。这痕迹太过明显,以至于让她没法子欺骗自己当作一切未曾发生。
她有些心烦地将药方收好,重新放回袖中。动作间无意识触及到那两个药瓶,是他白日里特地遣人送来给她治脚伤和额上伤痕的的。
瓶身被她捂得温热,她拿出来反复摩挲了好几遍,两手食指分别绕了两个瓶身好几圈,将其上的纹路描摹得牢记于心。
屋外忽然起了大风,客栈破旧的木门被刮得呼呼作响,连炉火中尚未熄尽的炭火也借着这股东风重燃生机,连接起一长串的红点来,大有燎原之势。
可这风不一会便喑哑了下去,这方获新生的火星燃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彻底熄灭殆尽。
留下一堆毫不起眼的炭灰。
像极了此刻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