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苗正在灶台里忙活着烧热水,也?没听见她问话,家里还有些?山上刚采的野生藿香叶,虽说比不上什么龙井毛尖的,总比给国师大?人喝白水好。
“三月初六。”舒白淡淡开口。
倪锦眼睛里忽然涌上一丝泪意:“瑾禾……明?日是你的生辰,十六岁的生辰。”
她竟然还记着。
安瑾禾也?是一愣,仙界之人都活了?成千上万年,对生辰这种?东西自是不甚在意,却没想就算十年过去,还有人帮她留意着。
“十六岁,及笄了?,是大?姑娘了?。”倪锦的手在她发丝上轻轻抚了?抚,笑起来时眼尾多出了?几缕皱纹,“能嫁人了?。”她说着,视线忽地往一旁的启容身上飘去。
“嫁”字一出,某人情不自禁地挺直后背竖起耳朵,却在注意到她的目光时脸顿时黑了?三分。
“今日别走了?吧,明?日爹和娘给你办笄礼。”倪锦一脸不舍。
安瑾禾为难地看了?眼舒白,见他面色不善,以为他是不乐意在这山沟沟里过夜便摇了?摇头:“不了?娘,我给你们带了?些?东西,都放在马车上了?,现在去拿过来。”
“启容,去拿。”舒白对着他一笑,启容忽然觉得背后吹过一阵凉风。
自家大?人这表情怎么像是要把他吃了?。
“哦。”他赶紧应道,几乎是跑着逃了?出去。
“也?是,家里统共就一间屋子,两位大?人在这儿也?不方便。”倪锦面露歉意,顿时觉得是自己考虑不周。
“无妨。”
“啊?”安瑾禾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问道。
“我说无妨。”舒白别过脸去,“今日时辰太晚,明?日再走也?无妨。”
!!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善解人意的话,能是从这老狐狸嘴里冒出来的?
一入夜,舒白才发现倪锦一点也?没夸张。
这里除了?厨房和前院,能供人睡的屋子还真只有一间,还小得仅能放下一张硬板床。
启容直接跃到房顶,反正在哪儿他都能睡,舒白收留他之前甚至连床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倪锦和安苗将棉絮重新掸过一遍,家里最厚最软的褥子也?尽数拿出来铺好,拉着安瑾禾在外间打了?个地铺准备对付一宿。
可?当舒白躺下时,却仍能感受到坚硬的木板拉扯着他的背部,惹他心神有些?不宁。
这里不似京城,一到深夜便真的全然归于?静谧,甚至连月色都蒙上一层薄雾,他轻声下了?床,推开门一眼便瞧见少女半侧着蜷缩起身子,不知时不时因为梦到了?什么,纤长的睫毛不由微微颤动。
他来不及思考,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靠近,蹲下,手臂揽在少女身侧一把将她抄起抱在怀中?。
她真的太轻了?,好似下一秒就要消失一般的没有存在感。
舒白抱着她走回屋内,缓缓将少女平放在床榻上,掩上门,自己走出院子。
屋内传来异样的动静,正双手交叠在脑后躺着望天的启容忽地警觉起来,往下一瞥,却见自家大?人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再定睛一瞧。
居然……还一脸傻笑。
他捏了?捏脸,这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而那?道白色的身影行走在夜幕中?,宛如落肃的谪仙般遥不可?及,随后却靠在篱笆墙边,静静呆坐了?一夜。
*
晨起。
天还未完全亮,村子里的公鸡便相继打着鸣,迎着第一束金晖照在山腰之间,原本苍白的雾气也?多了?几分生机。
满目尽是绿色,平白叫人心情愉悦不少。
安瑾禾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那?只老狐狸则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瑾禾,快起来,东西都准备好了?。”倪锦在外头叫道。
她收拾好走出去一瞧,才发现外屋里摆着铜盆、木梳、还有几支素雅的发钗。
舒白和启容坐在一旁,齐刷刷朝她看来。
在天祈皇朝,女子十六岁及笄,若是达官贵人家,则会请上地位尊贵的妇人为其盥洗梳发,而在这里自然只有倪锦能帮安瑾禾梳头了?。
安瑾禾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种?事,倒是有些?新奇。
她被倪锦拉着坐下,将盆中?的清水沾了?些?在她乌黑的发丝上,随后拿起梳子一下又一下耐心地梳理?。
当年少女被送出门时,头发才到后背,如今都已长及腰部,垂落在倪锦的手背上,一股凉意顺着皮肤钻了?进去。
她为安瑾禾梳了?个流云髻,在选发钗时却手一顿,稍稍有些?犹豫,旁边却伸过来一只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将那?支淡蓝的水沫银簪递给她。
“扑哧。”倪锦忍不住一笑,“大?人恐怕不知,古时有句老话,女子及笄礼时若冠上男子所?送的簪钗,可?就是定亲的意思。”
舒白收回来的手顿时僵住,别过脸,嘴角却不由勾起弧度。
“定了?亲,男子就要来送定亲礼,两方相看好,选日子……”
“娘。”安瑾禾越听越不对劲,连忙打断她,“你瞎说什么呢。”
倪锦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连忙闭上嘴:“大?人勿怪,勿怪。”
到了?午间,三人在安苗家用完饭,这才准备动身,倪锦要跟安瑾禾说些?体几话,舒白便带着启容先回了?马车。
“启容。”
“大?人有什么吩咐?”
“定亲礼该送什么?”
“啊?”启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知道。”随后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嘴巴张成圆形,“大?人,谁要定亲?”
舒白没有回答,而是拿起一旁的书册兀自看了?起来。
没过多久安瑾禾便也?跟上,掀开帘子同外头准备目送他们离开的两人挥了?挥手。
马鞭声响起,她转身埋下头,安静地坐了?回去。
以后应当永远都不会再来了?,这个熟悉的小村庄。
安瑾禾摩挲着手中?的狼牙吊坠,倪锦硬是要塞给她,说是安苗前不久在山中?猎的,稀罕得紧,也?是她们家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你娘同你说了?什么?”舒白坐在对面,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说国师大?人面冷心热,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
“当真?”
“自然是真的。”只不过倪锦还说启容这小伙子不错,她很?是中?意,不过这话安瑾禾可?不敢说出来。
接下来便是良久的沉默,整个马车中?只余下书页翻动的声响。
出了?山头,周围人烟渐渐多了?起来,沿着官道一直向前便是一处城镇,看着还算繁华。
“等?等?。”
经过一间木肆时,舒白忽然叫停。
“大?人?”
一身白衣的男子只让他们两个留在马车里,自己默默走了?下去,进了?那?间名叫“紫韵堂”的地方。
里头的人一见他的穿着打扮便知不俗,立马丢下手中?的事前来相迎。
舒白面无表情地指了?指眼前已打好的木柜和长椅:“这个、这个、和那?个,明?日送到那?座山上的安家村,安苗家。”
这速度实在太快,惊得店铺中?的伙计合不拢嘴,却在男子拿出白花花的银锭时连连点头:“好,好,明?日一定送到。”
来时走了?一趟后,启容已将路认得七七八八,故此回程的时间就缩短许多。
不超半月三人便回到天师府,朝中?似有要事,舒白还没坐下便被召入宫,只剩启容和安瑾禾两个干瞪眼。
一路风餐露宿,她也?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就往回走。
等?她睡足了?一个晌午,启容终于?又敲响了?房门。
“吃饭。”
安瑾禾揉了?揉眼睛,简单将凌乱的发丝用发带绑住便走了?出去。
“咳。”门外高大?的男子却忽然转过身去,故意不看她。
两人来到偏殿时,舒白不知何时已经回了?天师府,却死?死?盯着女子的领口,面色十分难看。
安瑾禾照旧坐在他身侧,却总觉得男子侧过身子挡在她身前。
“大?人,你挡着我夹菜了?。”
谁知男子听到后头也?未抬,口中?淡然说道:“衣冠不整。”
安瑾禾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领口是未曾系好,但也?只是开了?一条小缝,没他说得那?般夸张。
她讪笑两声,伸手去系,舒白却抬头瞪了?一眼启容,后者?被他盯得赶紧埋下脑袋。
他不禁觉得喻将军说的不错,自家大?人真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
自从安家村回来后,安瑾禾便总是闷闷不乐的。
舒白练字,便叫她在一旁研墨,可?她拿着墨块在砚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连墨都干了?也?不曾发觉。
任是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她有心事。
而安瑾禾的视线也?一直停留在男子的侧脸上。
“国师大?人。”半晌,她忽然唤了?声。
“嗯。”
“你可?有什么喜欢的女子?”她歪着脑袋一脸认真。
她是真憋不住了?,在天师府已逾十年,还没找到舒白的情劫所?在,实在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男子执笔的手一顿,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了?一大?团墨迹。
他不着痕迹地将这张作?废的纸张团起扔去,在新的一张上继续落下重重一笔,却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果然没有吧。”安瑾禾失望地扶额。
这只老狐狸整日不是看书就是写字,连上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哪里像是能遇到什么情劫的模样。
难道是江雪蚕搞错了??
“有。”
就在她快要捶胸顿足时,他却薄唇轻启,淡淡吐出一个字。
??
她没听错吧?
“真的?是谁?”安瑾禾一惊,心中?却忽地五味陈杂。
男子吃一堑长一智,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而是利落地写下一个“瑾”字,随即又拿出一旁的竹简,轻轻压在印有墨迹的宣纸上。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安瑾禾一时语塞,“没什么。”
“你是想我有,还是想我没有?”
“有……当然是最好的。”男子向她投来探究的眼神,倒叫她忽然有些?后怕,“没有……倒也?无妨。”
安瑾禾说完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心虚,她抬头看了?看舒白,却见他直接撂下手中?的狼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甚至连个招呼也?没打。
她有种?预感,这人一定是生气了?。
之后的几日,舒白不曾再同她照过一次面,用饭也?是叫启容给他送到屋子里,偌大?的天师府忽地变得格外冷清。
安瑾禾踢着路边的石子,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一想到老狐狸总躲着她,她甚至感到一丝失落。
“唉。”她叹了?口气决定认命,谁叫她得靠这老狐狸的尸身才能回仙界呢,这狗腿子她不做还有谁能做。
半晌,少女拎着食盒蹑手蹑脚地攀上窗台,在纸窗上戳了?个洞往里瞧去。
雪白的帷帐之中?侧卧着一道修长的身形,男子眼微闭,应是在小憩。
她仔细推开门,不敢发出什么声响,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在他屋内的桌子上。
正在她快要退出去时,男子却蓦地睁开眼。
“来了?就要走?”
安瑾禾吓得差点跳起来,恍惚地拍了?怕胸口:“大?人。”
男子站起身,只着里衣,透过粗略合上的交襟能看到异常白皙紧致的锁骨。
他赤足走近,打开食盒,里头是摞好的枣泥圆饼,与往常不同的是每一只饼的正面都用红叶菜汁点上了?笑脸的图案。
“幼稚。”
舒白嗤笑一声,手却诚实地从中?取出一枚放入口中?。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觉得比往常更甜,甜得叫他不禁勾起嘴角。
安瑾禾见他一笑,顿时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大?人,你慢慢吃,我就先下去了?。”
就在她另一只脚也?撤出去之前,舒白却冷不丁开口:“你先前问我喜欢的是谁?”
“啊?”少女明?显被他这跳脱的思维整得一脸懵。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见面前的光束被逐渐吞噬,一股好闻的竹香漫天盖地涌入她的鼻子里,男子欺身上来,忽地将她拢入怀中?:“是你。”
他的声音似春日和风,新丽而又清冽,直直撞向少女的心口。
须臾之间,窗外拂过一阵妖风,吹起他的里衣在她身前上下翻飞。
安瑾禾只觉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骤然一松,男子地发丝水一般四散开来,一种?熟悉的疏离感瞬间迸溅开,他的身体边缘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甚至连阳光都能透过似的隐隐发光。
这是……
少女瞪大?杏目,眼睁睁看着男子在自己跟前变得虚无、飘渺,缓缓失去实体,她连忙伸手去抓,却发现自己的手直直在他的身子中?穿梭而过,什么都握不住。
“大?人……”她喃喃道,似乎倏忽明?白了?些?什么。
男子留下一抹淡笑,终于?化作?四散的光点,在天际间消弭殆尽,唯有竹香依旧萦绕在她身侧。
他的情劫根本不是为情而死?,却是因为无情地活着。
活上千万年,生生世世,辗转轮回,穷其一生终是一人,永远都是世间红尘的旁观者?,笑看沧海桑田、万物死?又复生,直到遇见安瑾禾。
一切皆因无情起,因有情而终。
唯有动情才可?破劫。
终是……解脱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1418:47:14~2021-06-1519:4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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