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不就是个身份吗。
——扯来扯去,还没个完了。
云乘月听见了,偏头对说话人的方向笑了笑。
她有些歉然,也有些感慨:“是啊,就是个身份问题,怎么想要回来,却这样麻烦?”
云大夫人默然。
其实她也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先让孩子回来,至于是不是,之后再辨认不就好?宁愿认错,也不能不认孩子呀。
可她能如何!她能怎么办!
这是什么样的场合,是云府宣读嫁妆、正式定下和聂家婚事的场合!
这孩子上来就愣头愣脑地说朱雀本《云舟帖》是她的东西,如果他们直接认了她的身份,岂不就是坐实了她的指控?
那云家的脸面怎么办?聂家的脸面怎么办?两家的情谊怎么办?
她敢这时候当众认她吗?她不敢呀!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饶是知道不该,云大夫人心里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怨怼: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
这时候,从云府典雅的院子里,忽又急急冲出来几人。
“——我可怜的阿容啊!”
云三小姐猛一下扭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留着:“爹,娘!”
是被下人们簇拥着的三房夫妇。
衣着华丽的夫人冲上来抱着云三,母女抱头痛哭。
“吵吵吵,有什么好吵!根本是毫无争议的事!”
云三爷昂着头,走到最前面,威严地盯着云乘月。
“你这孩子!即便你说的是真话,又如何?”
“真话,就一定是对的吗?”
云乘月眉头一抬:“哦?”
她没察觉,自己这神态、语气,有几分神似某位亡灵帝王。
而亡灵帝王本人也没察觉。
他光顾着看戏嗤笑了。
云三爷大义凛然,一副全无畏惧的模样:“就算你是二娘,就能证明朱雀本《云舟帖》是你的吗?”
“对,朱雀本的确是二嫂带来的东西。”
他点点头,话锋一转,一副不屑与她计较的模样:“可二娘啊,你要知道,你二嫂早就将朱雀本给了二哥,二哥又给了家里库房。”
“所以,这朱雀本早就是云家的财物,给谁陪嫁,都是云家的自由!”
“哪里就是你的东西了?”
云三爷说完,又对四周拱手,清俊的面容带上笑容。
“诸位,实在抱歉,这是府里孩子们的一个误会。”他笑道,“今日一切如常进行……”
——噗嗤。
一声轻笑。
是谁?
云三爷茫然着,却忽然发现大部分人都立即抬头,眼睛晶亮地去看那楼上的姑娘,没几个人听他说话了。
——又笑了!
——真好看啊!
——相由心生,肯定好看的妹妹更有理。
——啊这?你们女人也太看脸了……
云三爷才明白过来,那一声笑是云二。
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抬起头。
然后自己也愣了一下。
……还真是挺好看的。
云乘月笑过了,返身倒了一杯茶,顾自喝了,才又走回来。
“云三爷认了我的身份,很好。”
她淡淡道:“可我们何必废话?难不成嘴上说说别人的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了?”
云三爷有些恼,想也不想:“你还不是只凭一张嘴就……”
云乘月道:“官府文件。”
“……什么?”
“朱雀本的《云舟帖》在谁名下,有登记的呀,云三爷。”
云乘月又笑了。这是气定神闲的、有些悯然的笑。
她又对徐户正说:“今日云家想将财产过户给聂家。既然要过户,云家手里、官府手里,必定都有一式两份的财产登记文书。”
“除了财产文书,还有一式两份的婚书。”
“一式两份,都写得明明白白。今天出嫁的本该是谁,而朱雀本又究竟是谁的财产,我们现在看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云三爷的脸,一瞬间变得比他妻女更白。
……他怎么把官府文书给忘了!
现在和徐户正商量一下,还来不来得及?
徐户正瞥了他一眼,晃了晃头,又给自己塞了两粒元灵丹。哎,今天托着这书文之影,可费了他老大力气。可他看得真痛快,值!
“嗯,那就看看文书是如何写的。”徐户正装模作样地挥挥手,对下属说,“翻一下,将朱雀本的财产登记文书、两家的婚书,都给找出来。”
他又看向云家人。
“云大夫人,”他拖长了声音提醒,“云家的文件,也拿出来看看吧?”
云大夫人默不作声。
好一会儿,她才微微地点头。那副苦笑的模样,俨然是已经被愧疚压垮,不得不颓然认命。
一时间,场上只剩窸窸窣窣翻找文书的声音。
人们伸长了脖子,等着最终的结果宣布。
这时,夕色愈发浓了。
秋天是色彩缤纷的季节,连夕阳的颜色也更醉人。
醉人的橙红镀在青瓦白墙上,也笼在少女身上。她白衣蓝裙,额头一点金色紫薇华胜,长发翩然,看向谁是,便恍如飞仙一瞥。
她唇边一点淡淡的笑。
旁边一直看着她的聂二公子,情不自禁也笑了一下。是啊,今天本该是她带着朱雀本站在这里,等着风风光光的嫁妆宣读,等着嫁给他。
原来她是生气这个,才不跟他说话。
温润清俊的谦谦君子,现在竟笑得有几分傻气。
他朝前走了几步,又束手束脚地站定。现在是不好上去的,现在去,她一定也还生他的气。
是他做得不好。如果以前再对她上心一些,今天或许就不同了。
聂二公子的笑,并没有落在他注视的少女眼中。
然而,他站在窗边含笑的模样,却落在了其他人眼里。
比如面露恨意的云三。
比如远处皱起眉毛的聂七爷。
聂七爷心里涌上一阵不痛快。流风的目光,未必也太明显了些!
现在所有注视她的目光,都让他很不痛快。
可他不得不暂时忍耐。
他有些烦躁地忍耐着,又觉得这侄儿办事实在不牢靠,居然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傻笑,也不知道赶紧处理一下眼前的事。
虽然喜欢她,可还是大局为重!
聂七爷不舒服地想着,已经毫不犹豫掏出通讯玉简,悄悄向某个方向传音过去。
年轻人办事靠不住,还是只有他来做。
片刻后,聂七爷收起玉简,结束了通讯。
也就在这时,云府门前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找到了找到了!
——是谁的名字?
徐户正接过下属递来的文书,先抖开一张,白胖的脸上露出笑容。
“浣花城云家、聂家的婚书!”
他朗声说道。
“立于十七年前,约定云家二小姐云乘月与聂家嫡系公子定亲,待云二小姐成年后完婚。”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心满意足的欢呼。
也有人发牢骚。
——怎么好看的人都有对象了?
云家人的脸色,则当场一个比一个白。
云三小姐捂着脸,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别在这里生生受人羞辱。
徐户正又拿来第二张文书,同样抖开。
“这一张,朱雀本《云舟帖》的财产登记人,是……”
“——慢着。”
忽然。
威严的声音,盖过了徐户正略微亢奋的朗读。
——哗啦!
是什么东西被一道刚劲的力量击碎?
徐户正脸色猛地一变!
顷刻间,他手中托着的“法”字书文破碎,天地间笼罩的威压烟消云散。
徐户正本人也受到冲击,“噔噔噔”连退三步,胸中气血翻腾,几欲呕血。
怎么回事?
云乘月立即关切地看着徐户正,待看见他摆手,才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徐户正在帮她,很不希望他出事。
人群里起了一阵喧嚣。
有谁过来了?
薛无晦仿佛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淡淡哼了一声。
——[又是这些伎俩。]
他声音里显出了然,又藏了一点鄙夷,和一丝倦怠。
——[帮手来了。]
帝王懒懒地点破。
伴随一阵喧哗,一众靛蓝短袍、手拿黑刀的军士,粗暴地驱开人群。
在他们开出的道路中心,一顶华丽的官轿被人悠悠抬来。
片刻后,轿子落地。
一只手伸出,将帘帐一掀。
一名绛色长袍、头戴官帽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膀大腰圆,肚腹将玉腰带撑到了极致,形成一个不规则的、饱满的圆形。在那微黑的、脖子和脸浑然一体的脑袋上,偏偏又镶嵌了一双妩媚的杏眼,看人时忽闪忽闪。
这副形貌很有点怪。
但在场的人却都面色微凛。
零零星星有人小声说:“州牧大人……”
这零星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最后,一层层的人海成了一层层的躬身行礼。
“见过州牧大人——”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四面八方地荡开。
州牧?
宸州的长官,一州之长?
“这是在做什么?”
州牧拖长了声音,明知故问。一股浓厚的官腔。
“徐濯,你这是在刁难谁?”
他点了点徐户正,慢条斯理地训斥道:“我们做官吏的,可不是来给人家百姓耍官威的啊。”
呵。
一两句话,就将整个事倒转了真相,还给徐户正定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真是官场老油条。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
徐户正若面对县官,还能辩上一辩。但面临州牧……
这是朝廷从三品的封疆大吏!
他只能白着脸,拜道:“下官知罪!”
“什么,下官?一个吏员,真是位低权重了!称下官,徐濯,你也配?”
州牧笼着手,不阴不阳,似笑似怒。
官员和吏员是两种不同的制度。他们最大的区别,是官员有品、吏员无品。
但地方上的事务,很多都有赖于本地吏员,尤其是徐户正这种吏员世家。
所以,普通官员轻易不会和吏员闹翻,平时也客气地将官吏含糊着称谓。
可现在,州牧将这点翻出来挑明,谁也能说他说得不对?
徐户正咬着牙,再次认错:“小人知罪!”
云乘月看着这位大人。
她现在相当不高兴。
州牧如果指着她的鼻子骂,她都不会这么不高兴。
但他偏偏不说她,就指着徐户正欺负。
这是什么意思?为了云家不平?
云家的嫁妆一事,居然将一州之长都给惹出来了?
还是说……
“……方大人怎么来了。”
云乘月立即扭头,看向一脸惊讶的聂二公子。
聂二公子愣了一会儿,也扭头看她。
云乘月眨眨眼。
聂二公子突然慌了,解释道:“我不知道,不是我叫的方大人……”
云乘月点点头,了然道:“果然是聂家的帮手。”
不是他,那就是聂七爷了。
云乘月往外头看了看,果不其然看见了聂七爷。
那青年披着玄色披风,骑着马,身形笔直如一杆长/枪,显眼地伫立在外头。她一看去,他就对她微微一笑,眼神灼热不减分毫。
甚至更加炙热。
云乘月皱了皱眉。
有帮手,可把这人得意坏了吧。
聂家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她下定结论,又看了聂二公子一眼,随即偏过头。
“哼。”
聂二公子傻傻地看着她,张口欲言,又蔫蔫地自己住口。
“真的不是我……”
他有点委屈地小声解释,垂头丧气,简直恨不能自己下去把方大人捂住嘴、推回去,以证清白。
下方,州牧已经撇开徐户正,对云家几人露出个笑脸。
“云家自家的财产处置,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文书就不必核对了,伤和气。”
他一锤定音,又笑呵呵地话锋一转:“不过,朱雀本是你们家的,这假不了,可婚书是怎么回事儿啊?”
啊?什么意思?
云家人见事情陡然转了风向,虽然猜到是聂家暗中出手,却也摸不清州牧这问话的意思。
他就不能一并把两件事都带过吗?
还是云大夫人一个激灵,灵光一闪。
她抬头再看一眼侄女,这回有力气看得仔细,便越发觉出她神清骨秀、眉目如画,娇艳宛如天成,更要紧是清新灵动,常人难及。
这样的美人……是比三娘动人许多。
刚才三娘的表现,也着实叫人失望。
难道,聂家是想……
云大夫人又看了一眼楼上。临窗,聂二公子站得要靠里一些,却仍能看清他面上的笑意,还有凝望二娘时晶亮的眼神。
果然,是这么回事。
也对,面临这样楚楚动人、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男人未免要心动。
那就这么办吧。
这婚事原也是二娘的。
就是对三娘的打击可能……
云大夫人暗中一叹,心里却已经有了决断。这决断很无情,但就像先前她对二娘无情一样,只不过现在无情的对象变了一个。
为了家族利益,这些都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
想定主意,云大夫人便微微一笑。她是个明艳动人的贵妇,往常都从容雅致,今天是难得失了方寸。
但现在,那个八面玲珑的贵妇人又回来了。
“方大人英明。”
她撇开自己还茫茫然的丈夫、三叔和三弟妹,笑吟吟地先奉承了一句,才答话道:“这婚书写得万万没有错,正是我家二娘。”
——哇!
——咦?
围观人群一个个竖起耳朵。
云三小姐靠在自家母亲怀里。母女两人一起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大夫人。
“大嫂……?”
“大伯母……?”
州牧却满意一笑,开始和云大夫人搭台唱戏:“是吗,那今天这闹剧是怎么回事?”
云大夫人叹了口气,放任真实的羞愧流露,来做这一场虚情假意。
“不敢瞒方大人。二十天前,我家二娘失踪,我们暗地里寻人,却一直没能找到二娘的踪迹。”
“可婚期已经定下,不好推迟。我们便想着,叫三娘替姐姐站个场面,实则这婚事还是二娘的……”
“……大伯母!不是……唔唔!!”
云三小姐一声尖叫,旋即被婆子死死掐住了穴位,无法说话。连带她惶然的母亲一起,两人都被制住,不能够添乱。
云大夫人头也没回,笑容纹丝不动。
“哦,哦!”
州牧连连点头,煞有介事:“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云大夫人笑道:“是,今天的嫁妆清单,原也是给二娘的,是二娘要嫁聂二公子!”
嫁妆给云二?!他们精心备好的嫁妆——给云二?!
这下,连云三爷都要双目滴血了。
云大爷死死拉住他,不让这个三弟晕过去。
“哦……”
州牧又缓缓点头。
其实这说辞漏洞连篇,可一个要问、一个要答,聂家自己都没吭声。
两头情愿的事儿,其他人只能瞪着眼看。
二楼,聂二公子听得眼睛越来越亮。
他的委屈一扫而空,面上不禁带出了笑。他笑起来时更显温润,但往常那点清高脱俗,现下被喜意照亮,忽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轻声唤道:“云二小姐……”
话才出口,却听方大人慢吞吞出声,打断了这场眼看就要尘埃落定的好事。
“你们确定——是云二小姐嫁给聂二公子吗?”
啊?
人人都呆了一下。
不是云二小姐,还能是谁?
怎么又来个峰回路转?
这方大人到底哪一头的?
州牧也发现这问话让人误会,立即轻咳一声,说:“我看那婚书,写的是云二小姐和聂家嫡系公子嘛!也没说是聂二公子。”
这倒是事实。
当初这婚事,是云二小姐的父母和聂家定下的。
他们也知道自家女儿神智有缺,并不想耽误聂家有前途的孩子,只想给她找个后半生的依靠,所以只说是嫡系公子。
按当初两家的想法,是从嫡系里挑一个不出众的、人品稳当的、温和的孩子,也就可以了。
谁知道,聂二公子之后,这一辈聂家的嫡系居然都是女儿,没有儿子了。
这才定下的聂二公子,实在是无奈之举,也才会引得聂家抱怨连连。
云大夫人糊涂了。她隐隐有点预感,却又觉得不敢相信。
不会吧……
二娘这是,这是招惹了几个呀?
她悄悄按了按干涩的喉咙,笑得有点僵硬,试探着问:“方大人是说……”
“我是说,”州牧干脆挑明了,“既然聂家这头谁娶,本也没定好,不如本官做个媒、点个鸳鸯谱,叫云二小姐嫁了聂七爷吧!”
他心里擦汗。哎哟哟,这都什么事,聂七爷这临时的要求来得实在太陡,他都听呆了。
但面上,州牧还是老神在在的,笑眯眯地等着云家回话。
云大夫人,已经目瞪口呆。
不光是她,云家所有人、其他旁观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
聂七爷?
那个聂家未来的家主、修行天赋超群、人称冷面阎王的……聂七爷?!
楼上的聂二公子更是如遭雷击,几疑听错。
七叔……七叔?!
所有人心里,现在都只回荡着一个字。
啊?
啊?!
……
云二小姐一动不动。
她垂着眼,看着下方的闹剧。
“明明是我的事情,可每个人都想给我做主。而且每个人都觉得,他们可以给我做主。”
她状似自言自语:“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弱。]
亡灵的帝王说话,从来毫不留情。
“是他们觉得我弱。”
云乘月纠正,有点不满。
况且,就算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势者,就可以被当成个物件推来给去了吗?
这不应当。
薛无晦低低笑起来。缥缈的音色推出去,宛如乐声一浪推一浪。
——[那么,云乘月,你可要听从我的想法?]
她望着前方。
她望着这座城市。夕阳下的城市,即将升起星空的城市;美丽而广阔。如果只是看着这样的景色,很难想象其中会发生什么让人不快的事。
为什么要用不快的事来减损这城市的美?
还是痛快一些,更衬这繁星满空。
她舒展了神情,也微微一笑。
“是我们共同的想法。”
她又一次纠正他,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