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天黑得早。阳光一褪去, 寒冷就迅速漫延。
外头寒星烁烁,而在天字一号房里,云乘月坐在一木桶里, 泡得打了个哈欠,却还专心致志地着什么东西。
——……赵戈上前, 一揭了那黄衫女的面具,顿时如遭雷击!她惨白的俏面含着一丝微笑, 唇边鲜血流下,他苦多年、辗转梦寐的心上人, 又谁?原来这么多年里,她竟一直在他身边, 他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再一次害死了她!想此处,赵戈禁……
“云乘月——你底要什么时候?这种漏洞百出的庸俗话本, 也亏你能得津津有味。”
云乘月赶紧“嘘”了他一声:“别说话, 我正精彩部分。”
屏风隔断了房间。在浴桶边的矮桌上, 一面玉简立放着, 上面“说书”二字隐隐发光, 伴随重复飘过一行“银面传说再寻旧梦”的文字。
这叫“说书玉简”,云乘月在浣花城买的。说书玉简利用书文影, 记录下本地受欢迎的说书人故事, 实乃无暇亲自翻书、又想找个乐的绝佳途径。
云乘月一口气买了一百多张说书玉简,最近非常沉『迷』。
这部《再寻旧梦》, 讲的银面人如为仇恨辜负心上人、最终无意害死了她, 追悔莫及、痛欲生的故事。说最近几年,这类讲述女主角如痴心付出却没有结果,最后失望离去或者死去, 男主角痛苦后悔的故事,非常受众欢迎。
云乘月在书店老板介绍的时候,也曾夷然屑,觉得这类庸俗的故事没什么好的。
然而,真香。
终于,《再寻旧梦》在男主角立下香冢,癫狂哭哭笑笑、举剑自尽后,结束了。
云乘月上头了,泡得过了头,仅水凉了,皮肤也起了一点皱。她完全没发现,顾着『揉』眼睛,喃喃道:“我竟然哭了,这没有道理……明明毫无脉络、人物扁平、为了煽情而煽情,可我还哭了,这底为什么……”
“——因为你傻。知道瞎编的故事,还浪费时间。”
屏风另一边,薛无晦坐在椅上,也正在灯光下翻看一本书——《十三州广记》,这一部着名的游记,仅详细记载了各地地理情况,还记录了当时各地的重事件。
云乘月站起身,跨出浴桶,声音平静下来,又被水蒸气熏得懒散:“劳逸结合才正道。”
“而且,你懂这类故事的乐趣。”她说。
光影在屏风上勾勒出她的身形。
“什么乐趣……”薛无晦恰好在这边抬了一下头,略微一僵,又立即垂下眼,手里的书却久久没翻页。
云乘月慢吞吞地收拾好水、皂角、『毛』巾,戴上自带烘干效果的绒『毛』帽,出来一口气喝了一杯水,才说:“乐趣在于代入。比如我会想,如果那个痛欲生、又哭又笑的男主角你……我就觉得浑身舒爽。”
薛无晦淡淡道:“哦,那你什么,那个修为低微、头脑简单、以为自己死了就能报复男主角的傻瓜女主角?”
云乘月深沉地说:“,我你最后自尽用的那剑。”
薛无晦:……
帝王合上书,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招手道:“过来,帮我个忙。”
云乘月放下水杯,没动,摊开一手,手指勾了勾。
薛无晦眼角微微抽了抽,体还面无表情,还可说很优雅地抬起手,弹出一缕黑『色』轻烟。
黑雾飞去,带着馥郁的香气。云乘月一口吞下,细细品味一番,决定这一口像果冻,而且百香果口味的。她发现,薛无晦主动出的灵力,滋味比她自己强吸的好很多。
她这才走过去:“怎么了?”
薛无晦站起身,递来一枚黑玉虎符:“这封栩当年偷走的虎符。我有两名信重的将军,当年为我战死,他们的魂魄本应也在虎符中沉睡,我却没有找。”
云乘月略一想,:“你想招魂?”
他颔首:“正,我需要有人帮我统御军队。但怪就怪在这里,我招魂时感受某种阻碍,竟然无法唤醒他们的魂魄。”
“我猜,也许因为我的力量死气浓郁,如果有你一缕生机作引,也许就能突破那一线阻碍。”
云乘月说:“我试试。”
她正要伸手,却薛无晦先一步伸出左手。他掌心朝上,示意道:“在我掌中写下,这样我能将你的生机融入死气中,充分发挥书文力量。”
云乘月手指点在他掌中,却又迟疑道:“可你死灵,你会痛?”
他淡淡道:“些许疼痛,算什么。快一些。”
她才动手写下一个“生”字。
白『色』灵光渗下,“嗤”一声腐蚀了他的手。他眉头略皱,显出一分忍耐『色』,手却很稳,轻轻一翻,便在虎符上龙飞凤舞写出“招魂”二字,又写出两个名字。
片刻后,他收回手,摇摇头:“还行。”
黑雾飞来,修补好他手上的伤。
云乘月想了想:“因为我的书文道有缺?”
他瞥她一眼,眼里隐有笑意:“你倒学会先找自己的原因了。但这次应当……联系太微弱。如果能找他们的后裔血脉,或当年旧物,应当能招魂成功。”
云乘月一想,摇其头:“一千多年前?希望太渺茫了,你别告诉我你又要让我东奔西跑找东西去。”
“即便要吩咐你,也现在。”他收起虎符,重新捡起方才看的《十三州广记》,声音低沉悦耳,“待你起码第三境再说罢,蠢乌龟。”
云乘月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什么蠢乌龟?”
他重新坐下,顾自翻书,答话。
云乘月叹了口气,感伤地『摸』『摸』桌上的藤编小乌龟:“二薛,别难过,他说你蠢乌龟,可你在我心里最棒的。”
帝王纹丝动,翻过一页:“会逞口舌利。”
她呵呵一笑:“谁先开的头?”
他说话了。
云乘月取下帽,用黑玉梳将头发理顺,又取出纸笔和字帖,想要练习临摹。
薛无晦抬眼提醒:“你忘了?你这段时日练得够多,灵力积攒太过,需要先寻求突破,第二境后才能继续练习。”
“……啊对,我习惯了。”
云乘月动作一顿,想起项链里堆满的练习纸,无奈道:“真没想,我也会有自己想要努力,却被迫放假的时候。”
薛无晦『露』出一个假笑:“这能说明你以前对自己要求太低。”
云乘月假装没,确认自己头发彻底干了,就吹灭自己这一侧的灯,戴上眼罩,往床上一躺,再拿被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满意地吐出一口气。
“晚安,二薛。”
“晚……”他抬起眼,“你在跟谁说话?”
她调整了一下眼罩的位置:“我的乌龟。”
薛无晦:……
他突然很想手里的书砸过去。忍了忍,他还继续看书,冷淡的面容上多了一缕无奈。能怎么办,自己找的契约者,反抗也反抗过了,没反抗成功……忍着罢。
……也看在她半个房间让出来的份上。
房里半边亮着灯,半边流转夜『色』。云乘月在夜『色』里沉入梦乡,亡灵在灯光里继续翻看他曾读过的世事。
光暗交融,互打扰。
……
云乘月梦了青山秀水,梦了错落的建筑,梦了安静的庭院和高的椿树。
好像个春天,她站在树下,抬头看椿树发芽。暗红『色』、水灵灵的嫩芽,香气复杂奇妙,让人立即开始想念香椿炒蛋的味道。
她就点了点谁,指挥人去摘香椿芽。那人答得很利落,没有任情愿,快要爬上树梢了,却又有点忸怩地低头,了她一句话。
“师姐,我做了一个……你想要吗?”
她抬起头。
春阳无边无际地落下来。那人逆光低头,面容隐藏在强烈的明光中,有唇边的微笑异常真实。
她张开口,几乎就要叫出他的名字。
——砰!
椿树摇晃起来,阳光也摇晃起来,树上那个人也跟着变得模糊。
云乘月意识了什么,着急起来,努力让这个梦稳住。
——砰砰砰!!
愈发明显的震感,还传来水声、嘈杂的人声。
梦境散去了。
云乘月躺在梦和现实的边缘,抬手捂住耳朵,试图重新让那个梦续上。人也就算了,能能让她吃上一口香椿炒蛋?现在冬天,又没得吃。
——啊!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