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像一群惶惶不安的牲畜,被天灾驱驰,被战『乱』驱驰,被人祸驱驰。
所以,他一直知道,要想活下去,就需要忍耐。
遇到乐陶的那一次,他正直面自己的命运。他还记得那是一次旱灾,身边的人吃完所有能吃的东西,最后就只能吃原本不该吃的东西。
吃自己的孩子太痛苦,所以要易子而食。
当时,他被捆在火边,呆呆地望着火苗,还要那口薄薄的大锅,心想的居然是,吃他居然要用这么大一口锅,会不会太浪费了啊。
乐陶其实记错。她总是记着,当年他要被煮了,但那是旱灾,哪儿来的水?一群流民,又哪儿来珍贵的铜锅?
他还记得,当乐陶走过来的时候,周围的人忽然就跪倒一大片。他们在发抖,在不安,并且用这种不安掩饰着背后的饥饿与凶狠,还有野狗一样的窥视——饥饿的流民们总是用看待食物的目光看待一切,哪怕对方是个漂亮整洁、牙齿洁白的贵族少女。
但当乐陶散出一点修为后,在沉重的压力下,一切窥视都消失了。
他记得自己仰望着她。那一瞬间,他居然以为她是来吃他的,并因此感到心满意足;被这样一个浑身都是光晕的人吃掉,应该是他最好的结局吧?
他这样想,却没想到她牵起他的手。
从此之后,他就一直跟着她。
其实从那天相遇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想要叫她的名字。当时他还是个不通礼仪的野蛮人,想叫她的名字,只是想告诉她,她很漂亮、他很喜欢她。
但当他低头看着自己赤礻果而粗糙的脚,丑陋的大肚子,还有肮脏褴褛的衣衫,再看她干净的笑容时,就油然而生一种胆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暗暗在心中发誓,要一辈子都跟在她身边。
他想要一直看着她。
往后的日子,无论是念书、学习兵法,还是日日夜夜的『操』练,他总是最刻苦的那一个。别人做十遍,他就做一百遍;他很怕自己没用,被她丢下。
当年他就是因为没用,而被拿去给人吃掉,如果他以后也没有用,是不是也会被她丢掉?
这恐惧深深地扎根在他心中,然而连他自己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
他只是察觉,自己拼命地在接近她。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追逐得太用力、接近得太过分,从始至终他又只看着她一个人,于是这份感情慢慢变了质。或许也不是变质,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怀揣着这个想法。
——恋慕的想法。
所以,当她大大咧咧跑过来,说要和庄氏联姻时,他才会勃然大怒。然而出于内心的怯懦,他不敢明说自己的心情,甚至当她隐有猜测时,他选择慌张地走开。
所以,之后一次又一次,他都表面沉稳、内心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发觉她的若无其事,却不敢问这是不是一个明确的拒绝。
其实归根结底,在他心中,无论他后来再如战功赫赫、如被人器重,在她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流民的孩子,是一无所有、肮脏狼狈的贱民,而她一直是那个开朗潇洒的贵族少女。
他们之间隔着壁垒鸿沟,起码在他心如此;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就一直保持缄默。只要不说,他们还能维持主将和副将的距离,而一旦说,许他连这点距离也保不住。
然而,大约她早就看出来了。
看出来的不仅是她,还有曾经的夏王、后来的大夏皇帝,所以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才用带点漫不经心和戏谑的语气,说要调他去另一支军队,当个大将军。
那时,皇帝陛下站在高处,迎着烈风,衣袍翻滚如云。他好像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总是凝视远方,如同等待谁归来。
但陛下回头时,已经又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帝王。他居高临下,望着跪伏在地的申屠侑,淡淡开口。
“怯懦之辈,最大的障碍在己心,不在他人。”陛下说,“申屠,你什么都好,唯独心思太重、想得太多,反而不如乐陶勇往直前。”
他当时很自然地说:“臣自然不如乐将军。”
陛下摇头,断然道:“罢了,朕助你们一回。你去将稻城那些冒你名头闹事的人处,之后去领东安军的印,等过几年仗打完,你就去和乐卿成婚。”
陛下总是冷淡而又不容置疑。
他已经忘自己当时如应答,只记得心脏一瞬被气体充满。他答应吗?是答应。他总还是怀着那份隐秘的期望。可是答应,却又不敢和她明说。
居然还是永诀那一天,她自己笑嘻嘻来拥抱他,说等他将来真的成独当一面的将军,她就接受他的心意。
他高兴得快发疯了。
他开始不断想,今后要如如对她,要告诉她什么什么,要和她一起去做什么什么事情……
唯独没有想到,他们再没有以后。
他其实是知道的。他明明知道,她因为偶然遗失了《天下经略》的副本,自觉有愧于陛下,始终在努力寻找;他明明知道,她回京是为支持陛下修建岁星网,必然会面临无数阻力……
但他仍然为自己的愿望,暂时离开她。
那一天,还是他亲口说服她,让她暂时启用申屠辰为副将。
申屠辰是个年轻的军人,是他在路边捡回来的。同样是流民的孩子,同样学习兵法学得很快,『性』格同样沉稳;乐陶说得对,他看见申屠辰就像看见自己。
而且,他下意识觉得,他自己被乐陶捡回来,从此待她忠心耿耿,那么申屠辰被他们捡回来,应该也会对定宵军忠心不二。
他错。
那个年轻的孩子,早已被其他家收买。他不是他们,他吃不得军中的苦,梦想去京中过上纸醉金『迷』的生活。
申屠辰背叛他们,而遵照外人的指令,将乐陶和其他士兵引入了埋伏。
后来,他查清一切真相,亲自提着刀,将已经成婚生子的申屠辰从家里拽出来,当着他的面斩杀他的妻儿,再一刀刀将他杀死。哀嚎传遍半个白玉京,鲜血从门缝中流出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座屋宅都无人敢靠近。
看似他替乐陶报了仇,但他仍然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能够更谨慎一些……
如果能够更勇敢一些……
如果不是他被自己的怯懦束缚,如果他早早安排好一切……
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什么都没有表达,什么都没有传达,最后被其他人推着才肯迈出一步,而那恰恰是一个错误的时机。如果早一点,如果晚一点;如果早就下定决心,如果始终保持缄默。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这是后悔么?是。
但更多的……还是他对自己怯懦的痛恨。
……
听完这一切,云乘月陷入沉默。
良久,她深深叹了口气。
“你觉得……”
她缓缓开口:“如果我对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比如苦口婆心告诉你,换一个人在你的位置,不可能做到更好。或者说,没有千日防贼,你就算那时候安排好了,后面可能也有不幸。”
“你看,老薛不就是个例子……算你别瞪我,好的好的,那是你们尊敬的陛下。”
云乘月咳了一声,肃声问:“你觉得,我说这些话有没有用?”
申屠侑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有些低落地回答:“如果两三句话就能开解执念,那又谈执念?”
云乘月立即点头:“对,其实我这么想。”
“所以……”
她一手托起“懦”字,一手托起“生”字;黑白二『色』光芒映在她脸上,将那个本该优雅从容、丽『色』无双的笑容,生生映出了几分狰狞。
“我打算用暴力一点的方式呢。”
申屠侑望着她,忽然流『露』出一点惊恐的神『色』。
“姑娘……!”
已经来不及。
云乘月毫不犹豫地双手合拢,让升级过后的“生”字重重撞上“懦”字。
铛——
铛铛铛铛铛——
她微笑着,手抡着“生”字,连续不停地敲击“懦”字。
申屠侑『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浑身死气不停颤抖。
终于——轰!
黑『色』的粉末四散开来。
云乘月收回手,收回生机书文。
她拍拍手上的黑粉,看一眼申屠侑头痛欲裂的神情,唇角弯起,轻描淡写道:“这不就好?其实不会死的,对不对?”
只是痛一点罢。
申屠侑气息奄奄地看她一眼,心中居然浮出一个诡异的念头:陛下有这么个皇后,其实挺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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