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朝脚下步子一?顿,目光越过他,看向殿外:“那你进来做什么?”
兰怀恩看着她渐至眼前,侧身避开路,轻声答:“臣见梁禄在外头,想着殿下身边应当是无人的。陛下一?向看重祭祀,您这边若是慢了或是出了什么事,臣也要担责的不是?”
晏朝没说话,静静望了他一?眼。目光正要移开,却听他又忽然开口?:“说是清明人欲断魂,殿下的悲伤都写在脸上了。”
她默了默,难过确实是有些难过的,大抵尽是为了温惠皇后?。皇帝祭拜时同时面露悲色,她暗自猜想过,不知他怀念的是太?后?,还是先?帝,又或是真?真?切切缅怀祖先??
出了大殿,便看到檐下正滴着雨珠。雨停了有些时间,天色仍旧是灰沉沉的,地?面上留下一?片一?片的水痕。此时倒还不算冷,换了薄衫只觉清清凉凉的直侵心脾。
晏朝下台阶时梁禄已及时跟上,又替她撑开伞,在她稍有疑惑的目光里开口?:“殿下,雨没有今晨那么大,但一?直断断续续下着。”
她微一?颔首,没有拒绝。提步踏在已被宫人清扫干净的地?砖上,一?步步向前走。
兰怀恩忽然开口?拦住她,问:“殿下今年四月,还要去福宁寺吗?”
晏朝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温惠皇后?的祭日在四月,除却应有的祭祀礼外,她每年都要去寺庙一?趟。提前抄几卷佛经奉上,在寺中待上大半日,纵使知道人死如灯灭,也还是意图通过神佛寄去一?两句相思。
至于不去离宫较近的觉慧寺,是因为觉慧寺乃慈宁太?后?所建,她虽未见过这位太?后?,与她却有着血海深仇——当年下令对温惠皇后?动手的便是她。
福宁寺较偏僻,亦是温惠皇后?从?前最常去的寺庙。她幼年跟着去过几次,也算熟悉。
遂略一?颔首:“去。督公有事?”
兰怀恩见她回头,欠身道:“臣无事,只是随口?一?问。”他笑意温和,同平时并?无分别。
晏朝才欲转身继续走,眸光忽的一?闪,似是想起什么,问他:“督公眼下可否得闲?”
“御前有计维贤伺候,只要陛下不单独宣召,臣什么时候都得闲,殿下尽管吩咐。”这大约是晏朝头一?次主动找他要做什么,兰怀恩心头莫名一?动。
“吩咐倒算不上,”晏朝瞥一?眼他的眼睛,抿了抿唇道,“只是有些话想问问你,大庭广众之下不大方便……”
话至此却忽然戛然而止。她自觉眼下这般贸然开口?似乎也不大合适,正要作?罢,却听兰怀恩说:“殿下放心,臣明白。”
晏朝不知他作?何安排,也不再多言,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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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彻底放晴后?,蕴着暖意的东风终于一?点点削薄了残余的凛寒,百花报完春,从?缤纷枝条里抽出来郁郁葱葱的鲜绿,京中便又是另一?番气?象。
奉天殿的早朝才下,百官一?直紧绷着的心神总算得以松缓。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结伴走在长街上,似谈笑风生般低声议论?着方才早朝所议之事,时不时随意往周边一?瞥,相较于往常显得格外放肆些。
人群最前面忽然传来嘈杂声,后?面的人最初怀着看热闹的心态引颈长望,后?又低低议论?。
“这些日子次次急着走的,是徐御史。听闻是徐老夫人重病,怕是撑不过这个春天了。”有人低声道。
其余人尽是唏嘘一?声,但也都不作?多言。徐老夫人冯氏在京中是出了名的骄横跋扈,当年将丈夫徐孚震慑得服服帖帖不说,平日里待人也都十分凶厉,那张刻薄的嘴是连皇帝也亲口?承认的。
冯氏自去岁冬开始病,缠绵病榻数月之久,一?直未曾痊愈。徐桢孝顺,四处求医,连皇帝也赐了太?医前去,却依旧是无济于事。
徐桢火急火燎地?出宫,上了轿子就开始催轿夫,半路上又冲撞了信王的轿撵,只得慌忙赔罪。
这些日子天气?好,信王进宫的次数便多了些。
他进宫的理由向来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琴棋书画即便不精通也要同皇帝谈上一?谈,又或是最近学业上有不解之处特意前去请教。遇皇帝忙时,只安安静静在侧殿等着。
皇帝最初以为他有所求,再三问过以后?只说是府中烦闷,此后?便任由他去了。
信王自然知晓徐桢所急之事,摆了摆手就放他走了。
谁知才转过身,又忽然碰到迎面而来的兰怀恩。他奇问:“督公这是要去哪儿?”
兰怀恩向他施礼,脸上含笑回一?句:“臣出一?趟宫。陛下正忙,知道信王殿下要来,已叫计秉笔侯着了,您直接去侧殿即可。”
说罢躬身告辞,随即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信王转身一?看,瞧着他像是跟着徐桢去的,立在原地?,面色微凝。
兰怀恩带着东厂一?干人,一?路走走停停,暗中跟着徐桢到了徐宅。
看着徐桢下轿,急急忙忙进了门,程泰才低声问一?句:“督公,咱怎么进去?”
兰怀恩立在远处,看着那座显赫华丽的朱漆大门缓缓合上,门前一?对狮子门枕石镇着宅门,并?几名侍卫严阵以守。
这样的场景他最熟悉不过。
二十余年以来一?直未有太?大改变。徐桢虽比徐孚要出息,但身为御史素日口?头挂着以身作?则,是以家宅除却翻新修缮以外,并?不肯再扩建。
二十年前的京城似乎总是多雨。徐家的私生子徐樾比同龄人都更要瘦弱些,整天饿着肚子,面黄肌瘦,四五岁了连路都走不稳。一?开始只是冯氏苛待他,到后?来连徐孚见他也不由得皱眉,不肯多看他一?眼。
他曾无数次想从?这扇门里逃出去,可门外一?直有人守着,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有那么一?天。浑身脏兮兮的他趁人不注意跌跌撞撞迈出了这扇大门,另一?只脚还没迈出去,迎面走来高?大威猛的父亲,一?脚踹在他心窝。他从?台阶上滚下去,撞到石狮上,头破血流。
然后?父亲大步走下去,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看也不看他脸上的血,叫他站好,责骂他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他眼前只剩一?片模糊,压根记不起那个父亲的模样,此后?一?生也没有再记起来。
又有那么一?天。冯氏叫小?厮教他规矩,他挨完拳脚棍棒,被拖着扔到大门前,靠着石狮淋了一?天一?夜的雨,冻到全身僵冷,意识全无。
再醒来时人已经在乱葬岗,尸臭味、血腥味、腐泥味,他虚弱到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那一?次他不需要人提着站起来,只动了动手指,叫了那太?监一?声“爹”。
终其一?生,他都不知道生母死之前是什么样子的。纵使后?来身处高?位,也找不到柳眉的遗体,衣冠冢建起来,却再没去祭拜过。
兰怀恩用手摸了一?把脸,干冷干冷的,一?滴泪也没有。他动了动唇,听见自己说:“咱这么多人,还怕进不去。”
程泰当即明白他的意思,踌躇片刻正要问什么,却看到他已经提步走过去,也就不作?犹豫,示意身后?的人跟上。
守门的两个家丁是陌生面孔。是了,当年那两个总是欺辱他的,现下早就挫骨扬灰了。
两人不时得他,又看来人气?势汹汹,质问两句也不见回应,便都回去报信了。
兰怀恩神色冷峻,双唇紧抿,两手负后?一?步步迈进去。他入宫后?再没有踏进过徐家大门,暌别二十余年,脚下再踩上这片地?,心里翻涌的不是伤痛和恨意,而是连他自己也未预料到的平静。
徐孚死了,早就死了。
冯氏老了,早就老了。
徐桢已闻讯冲出来,头一?次用惊恐的目光看他:“兰怀恩!这里是徐家,本官是朝廷命官,我母亲也是今上亲封的诰命夫人,即便你是东厂厂督,也容不得你乱来!”
兰怀恩慢吞吞地?将目光转向他,舔了舔干枯的唇,轻嗤一?声:“怎么能说是乱来呢?这不是听闻老夫人行?将就木,总得来看望看望,毕竟当年她为当家主母,对本督也算照顾有加。”
徐桢听到那四个字,气?到浑身发抖,正要破口?大骂,程泰却已经将他钳制住。
东厂的大名无人不惧,宅中一?众主仆很?快就被全部控制住,有几个欲逃出报信的,一?把长刀寒光凛凛拦在颈前,顿时吓得腿软。
兰怀恩一?边往冯氏的内室走,一?边对程泰吩咐:“将徐桢也带进来,堵上嘴。”
房中的冯氏气?息奄奄,身边正在给她喂药的小?丫鬟一?瞧见外面的阵仗,手中的药碗顿时摔到地?上。有太?监进来,堵住她的嘴,像提小?鸡一?样将她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