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前首的江耀庭脑中轰的一声,呼吸与血液凝滞,身子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一失神,手中的象牙笏当即跌落在地,声音于大殿中显得格外清脆,一时间那些低低的议论声顿时噤住。
众人眼睁睁看着为百官之首的首辅大人,于大殿上头一次不顾官仪,连笏板都摔了,整个人直挺挺跪了下去。
却一句话都没说。
上?首景明帝面色阴晴不定?,此刻无人敢去窥看圣意,只是都为江耀庭捏了把汗。
——看这个情形,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这时候言官御史也不再纠结星象君王和沈迟入殿的问题了,一个个都盯着江耀庭。
随后听到上首景明帝沉声下旨:“齐固,即刻传江怀璧。”
.
景明帝没有多余吩咐,齐固找到江怀璧传召时也未多言。但是江怀璧从他庄重的神色上便可察觉到异样,且寻常景明帝单独传她时从未让齐固亲自来。
她不好向宦官打听什么,疾行中状似随口问了一句:“齐公公,现下可下朝了?”
齐固摇头。
江怀璧心底猛地一沉,她平常无需上?朝,这个时间传召……
纵使她心底有万般猜测,从庆王之事?想到京城动乱,从前朝想到后宫,以及最终想到自己的身份,心一寸寸沉下去,想后果,想脱身之法,想如何保全江家,也想到会不会牵连沈迟。
——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揭露她身份的,会是沈迟!
与沈迟最后一次见面已是十几?天前,两人提前未有过任何商议。但是她只知道沈迟那一天临走时的情绪不太对劲。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与他有过那样远的距离。可偏偏他在身侧时又觉得那样近。
进殿时仅是余光瞥到沈迟,便迅速移开,仍旧按着君臣之礼跪拜下去,口呼万岁。
景明帝没作声,但是已起身离了御座。一步步从上首走下来,向她走去。
殿中鸦雀无声,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齐固跟在景明帝身后,忽然打破平静:“陛下,可要验身?”
景明帝沉默,空气静止一瞬后是江怀璧开的口,因伏首跪地,声音略显涩闷:“……不必了。”
沈迟在一旁看着,袖中的拳头紧攥,面色沉重。
脚步声在据她三尺处才停下来。
“倒是朕这么长时间看走眼了。”景明帝淡淡道。
听不出来情绪,但是这样的起势是江怀璧所熟悉的,属于景明帝特有的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她仍伏首,眉头却紧皱起来。这些是沈迟预料到的吗,是他的局吗?
进来时看到跪在前面的父亲了,相比较自己的镇定?自若,此时的父亲定?然是焦虑难安。
“什么清冷孤傲,三尺之内不喜生人接近,还敢光明正大娶妇……江怀璧,你这辈子就打算这么瞒过天下人?”
景明帝这一开口,身后众官员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第一个站出来的是左副都御史阮晟。
“我朝自开国以来未有女子为官的先例,江怀璧女扮男装混入朝堂,是祸乱朝纲之罪,更是欺君之大罪,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江怀璧身为当朝首辅之子,应从重判决。”
江怀璧略直起身子,终于出言反问:“阮大人所言欺君,下官认罪。敢问祸乱朝纲之罪从何而来?”
话音刚落,接话的是吏部左侍郎程经义:“朝廷通过科举选拔人才以为国家效力,取士以德行为重,文采次之。只有科举人才德才兼备,朝纲方正。你身为女子,不学闺训闺仪反倒抛头露面,同男子一般进学堂考功名是为无礼;你为女子,京中多次传言你与永嘉侯世子牵扯不清,是为无节;隐瞒身份入朝堂欺君罔上?,是为不忠;闻江夫人庄氏生前你与她常年不和,侍奉双亲不周,是为不孝;身为朝官谗言媚上?构陷同僚是为不义。如此之人入朝堂,必然违乱朝堂纲纪。”
“除却男装科考,侍郎大人可查下官入仕以来都御史处是否有记录下官失仪失礼之处;所言沈世子与下官之事?乃京中传言,大人并无证据;先妣生前与下官是存有误会,但侍奉双亲并无不周之处;最后一条,谗言媚上?构陷同僚,想必大人所指为方文知离京外任一事?,此事陛下当时已有解释,详情大人可问刑部方尚书大人。”殿中已仅余她的声音,隐有回声。便是此刻,往日风姿气势亦不减半分?。
程经义面色微变,刚要驳斥却听她继续道:“自古以来唯有皇帝庸懦才会使得朝纲不振,程侍郎此言意为何指?”
她的确有些危言耸听,但话里?这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足以扰乱程经义心态,即便只有片刻也足够了。
可她并没有来得及利用这一瞬间,毕竟殿中官员众多,话音刚落便有工部尚书郭绛疾言厉色提高了声音喝道:“一派胡言,强词夺理!陛下岂由得你如此诋毁!你既与寻常女子不同,受孔孟之礼,习四书五经,知晓忠孝仁义,懂得人臣之礼,便需明白为官当谨言慎行。此刻论你过失,如需辩驳言语得当即刻,并非要你咬文嚼字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她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个词,竟从唇角漫出一抹嘲讽,“没有道听途说哪来的无中生有?”
程经义彻底哑住。
她将思绪一拢,目光向前平视,恰巧能看到景明帝静垂的龙袍,金龙于祥云紫气中翻腾,九五至尊。
“微臣入仕为官近一年半,时间尚短,资历亦浅,但走到如今自认为对得起父亲与先生的教?导,亦对得起陛下的提拔,在其位而谋其事,职责所在未曾失渎。”
吏部尚书荀微忽然开口:“今年京察作何解释?”
“这……”她忽然卡卡住,继而竟有些犹豫,“……当问陛下。”
景明帝果然眸光一冷,终于开口:“够了!”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江怀璧知道,她碰到景明帝的底线了。
这安静不过片刻,又有兵部尚书孙世兴道:“无论是否涉及朝纲,江怀璧欺君之罪已定?。而其父为当朝首辅,亦有包庇罪,同为欺君。首辅为文官之首,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江怀璧看到不远处的父亲,官帽下的面色苍白,不由得心底一酸。
“……父亲理政兢兢业业,忠君爱国,并无大错……”她话未说完,却忽然失了声。
正巧孙世兴的声音压过来:“欺君乃……”
“够了!”景明帝又高声重复一句,许是听得有些不耐,沉声道,“星象一事?容后再议。其余,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众人看得出来景明帝隐忍着的怒意,也不敢再撞上?去,都噤了声。
“退朝——”齐固略有些尖细的嗓音回荡在大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众人尽量迅速退出,不敢再多逗留。
景明帝看了一眼旁侧那人:“沈迟也退下。”
沈迟深深看了一眼江怀璧,起身行礼退下,面上那抹担忧隐藏得很好。殿中仅剩江耀庭与江怀璧父女二人。
她再没了方才的气势,眼神暗了暗,心下惊惧。
景明帝冷笑一声,看着她:“需要问朕……你觉得什么是与朕有关联的?”江怀璧方才的言语,大有要泄密的势头,已然令景明帝警铃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