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季夏三月,京城已重?新繁华如初。半年前的那一场叛乱已逐渐被人们忘却,皇权更迭并不影响民?间细水流长的日子。自景明帝国丧期过后,新帝推行一系列惠泽百姓的政策,当即引得天下盛赞。
棋盘街阔静无尘,百货初收百戏陈。向夜月明直似海,参差宫殿涌金银。正阳门北侧,大明门外的棋盘街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街如?其名,街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街道两旁茶楼酒肆店铺林立,纵横如?棋盘的街道汇聚了南来北往的商人,市井百姓以及达官贵人也都经常来此。
此时恰是夜晚,月光星光与灯光相融,晕出半边亮堂堂的天,如?同白昼一般。沈迟与江怀璧行在街边,于不远处望着所有的繁华。
“你要?离京?”
“是,”江怀璧微微颔首,“我能重入朝堂十分不易,反对者不少,现下长留京城难免惹人议论。陛下也将其中利弊分析得很明白,我需要?去地方历练一番,届时回京阻力便没有那么大了。”
她一转头,沈迟略有些落寞的神?情撞进她眼底。她默了默,神?色略显端正:“我从启蒙,入家学,而后科考至今十余年,虽没有父亲那样的雄心大志,可到底也不愿辜负了自己。从前有着太多的顾虑和迫不得已,如?今得了这样的机会,便也想为百姓做些什么。父亲时时将天下苍生放在心上?,我这个做女儿的,自然也期盼一个清平盛世。”
沈迟看到她眼睛里的光,那是无数次凝视深渊过后终于温柔下来的光。他已记不清不知从何时起,她在他面前卸了所有的清冷淡漠,心底存有一份柔情。
“想去什么地方?”他轻声问。
“庐州吧,”她眼睛里含着几分憧憬,“我大哥一直想去看看庐山,我也十分向往。二婶说大哥的身子一年比一年好了,我想着我若是能去庐州,便将大哥也带上。”
沈迟向前挪半步,离她近些,浅笑着看她:“你对谁都好,独独对我这般狠心。你这一去,考满回京也得三年时间,让我怎么办?”
她蓦然沉默下来,眼睫颤了颤,眸中含了晶莹,伸手拥住他。他终于低低叹一声,声音放柔:“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京城有太多你无法介怀的事物……去吧,庐州山水动人,你该去好好放松一下,我等你回来。”
他始终是懂她的。心底的暖意涌上?来,忽然又觉万分不舍。
沈迟适时转移了话题,忽然道:“我观陛下的意思,是准备在今年年前便颁布退位诏书,将大齐直接交给东宫了。”
江怀璧略一惊:“这样急?”
“这不是不耽搁来年改元嘛……再者,今年整顿朝纲以后,朝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已交由太子处置了。这么早开始为太子铺路,也是早有征兆的。不过我看着即便是陛下当了太上皇,这大权手?中估计还是要掌握一些的。新法变革的事儿我同岳父已经商量了,今年就开始着手?准备。你去庐州也好,来年开始后京城必定风雨不断,你在外地更让我放心。”
她暗自垂首,心底虽早已有了思量,却仍旧有些担心:“你如?今在都察院,盯着你的人可不少……”
“你放心,我会小心的。”他看着四下无人,狡黠一笑,轻轻悄悄在她脸颊上?一啄。天边的新月勾勒出眉眼弯弯的笑意,他低低念了一句:明月佳人两倾城。
六月中旬,江怀璧出任庐州府同知。她再度穿上?官服,正式上?朝领旨谢恩。
离京时来送行的阵仗不小,文官以辅江耀庭为首,还有她所熟悉的荀微、钱谆、姚长训等,萧羡与庄赞也都在。长宁公主与永嘉侯也在,两人不知自什么时候已恢复了感?情和好如初,此刻看向她的目光与江耀庭一样是殷殷切盼。
暖风拂过道边的杨柳,阳光透过树叶深深浅浅地洒在地上,枝头时不时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雀啼。
江耀庭看着她依大礼庄重?下拜,唤一声“父亲珍重?”,终是红了眼眶,上?前扶她起来。心底已惦念千万遍的琐碎叮嘱在此时都哽在喉中,说出口的也只是简简单单一句“多加珍重?,为父等你回来”。
自她出嫁后他便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心中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她分明也经常回江府,但他仍觉孤寂得很。从前最盼她能得偿所愿,可现在却万分失落。偶尔看着空荡荡的恕容院,墨竹轩和霏微园,平白无故便要落下泪来。
他强迫自己收回心绪,有这样的女儿,他该万分骄傲的。
江怀璧也对朝中其他前辈依次行礼致谢,到当年同榜进士时,便能清楚感?受到气氛有些微妙。萧羡最先打破了平静,斟了清酒笑着看她:“预祝琢玉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后面跟着的是姚长训,接着气氛才稍微松缓些。她自己倒不大在意,无论是神情还是言语也都平平常常,通身仍旧是当年清冷淡然的气质,风姿不减。
众人都散去以后,沈迟陪她又走了一段路,两人都骑着马,速度不算快,心照不宣地都未开口说话。直到该分离时,沈迟才先下了马,丢下缰绳后第一个动作就是紧紧抱住她。
良久后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他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轻吸一口气柔声劝慰:“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我的阿璧,从来都该是豁达开明的。”
他蓦然后退几步,躬身拱手一揖:“愿,琢玉此行一路顺风,心怀天下,亦不忘岁岁。”
她还礼:“愿,君岁在京平安无恙,胸有家国,也常怀阿璧。”
他笑了笑,静静立在原地,看着她上马,绝尘远去。耳边恍恍惚惚似是听到一阵风铃声清越琳琅,思绪也跟着逐渐远去。
江怀璧先回了一趟沅州,将江怀远带上,才又西折到庐州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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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七年十月,登基仅八个月的皇帝秦励颁布退位诏书,皇位传与皇太子秦瑜,次年改年号观和。
观和元年二月,新帝登基后第一次春闱在京举办,下旬放榜,今年贡士四百二十人。三月中旬殿试也如?期在文华殿举行,经过紧张的阅卷分第等后,于十七日放榜。
江怀检三年的努力终于换来了回报,二甲十三名。江辉庭忍不住与江怀璧比了比,虽略有些失望,但终归还是欣慰的,便立马给沅州写信报喜。同榜还有庄家二公子庄贺,尽管只入了三甲,但对于庄二老爷来说,这样的结果实在是令他喜出望外。
荀微作为吏部尚书,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京城的新科进士分配。他原自河京升调上?来,虽说承了方恭的举荐,但他自己也的确有贤名在外。自殿试放榜后他便发现吏部里面一堆弯弯绕绕,一时间竟有些难处理。
若要整顿,费时费力还不讨好,这他都明白。然而正当他纠结难办时,却已有人先他一步。
沈迟身为都察院佥都御史,原也有监察百官的职责,现下恰巧等到这个时机。在吏部工作迟迟未完成?时,他上?了一封《条议吏治疏》,奏疏以“饬吏治,安民?生”为核心内容,极陈当今朝堂吏治时弊,并提出采实政、禁投揭、别简繁、议调处、恤卑官、停加纳、责有司、重?捕官等八条吏治改革措施。
一封奏疏在朝中引起巨大反响。第一个附议的正是吏部尚书荀微,他亦认为“吏治之所由出,民?生之所由安”的吏部,不该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他原也关注过吏部弊端,想着手?整饬但难度实在有些大,其中牵扯太多人的利益。
在深刻反省后他上?书引咎辞职,观和帝自然是不同意的。在朝中众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时,江耀庭已迅速上?书陈六事,包括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等,范围扩大。
观和帝的批复很快下来:“览奏,深切时弊,有裨铨选,务着实行捕官有地方之责,若不注定文凭,恐有事情相委,还照旧注选,但拣精壮、有干局者升授,不称职者,着抚按径行问革……”
而后从吏部开始,延伸到各部门,由上自下,以文渊阁大学士兼内阁首辅江耀庭为首,吏部尚书荀微、刑部尚书方恭以及工部尚书郭绛等重?臣极力支持,在朝堂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大潮。
沈迟不久便被调进吏部,暗中调查多年的许多事终于得见天日重新考量,韬光养晦所得来的所有结论迅速被采纳并用到各个方面。一时间他的风头竟像是要盖过阁中重臣。
改革如日中天的时候,永嘉侯沈承也有机会得以施展拳脚。观和帝并不忌惮长宁公主,反而更欣赏沈承的才能,开始授予他一些有实权的官职。
当新政推行仅仅过去两年便大有成?效时,他与父亲认真地谈了一次。从五十多年前的筱州之祸,沈家惨遭灭顶之灾,到沈承雄心勃勃毅然入朝堂决心让类似的祸事不再发生,再到阴差阳错尚了公主,帝王的疑心让他再无机会实现愿望乃至放弃沉沦,最后至现在儿子重?新点燃了他的希望,继承他未竟的心愿。
沈迟要?说的话也是他要?说的话,他看着这幅景象,满心激动,颇为欣慰。
既是要改革,阻力自是不小。中央高官日日在天子脚下,未敢抗令,新帝才登基时虽然手段温和,但到了此时却忽然凌厉起来,朝中反对新政者他便想方设法打压,加上?此次主动权仍旧掌握在吏部手中,相对于来说还是容易一些。但下面的小官以及地方上许多官吏阳奉阴违,挑着新政尚不完善的漏洞进行钻空子。
于是地方上便以庐州府为首奉行新政,庐州地方官中又以江怀璧为首,由上而下一律按照新政之法整饬风气。庐州相当于是地方的一个典型试点,一个月开始有效果,一两年整个州府风气大变,紧随着效仿的地方见效亦十分快。
江怀璧于庐州也一直未曾闲着,在治理好地方的同时,她也在收集各种资料,整理出一套完整的科考女科制度。参考唐武后设女官之制,融入科举进行完善整理。她离京前太上皇曾与她谈过,他是赞同的,但她自己也能想到,这开创女科一制,怕是要比改革还要?难。女子所面临的问题太多,要?想走上?朝堂困难重重?。并非所有的女子都有和她一样的机遇。
但有了方向,路子总会是有的。
江怀璧休沐时大多会去看望江怀远。自从来了庐州,他心情好了许多,身上的陈年沉疴似也在逐渐治愈,连大夫都说多修养几年便可完全痊愈了。
此时正闲玩山水的一行人正在庐山瀑布下。江怀璧转头看到他正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瀑布,云烟绕着陡崖峭壁和奇峰秀岭,浅浅一道彩虹现于眼前。
她笑了笑,轻声问他:“大哥看罢庐山,还想去哪里?”
江怀远怔了怔,慢慢思忖着,半晌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说:“一路向西,或者向南,巴蜀之地和岭南之地我都还没有见过呢,有些地方连书上都未提过。”
江怀璧将果子递给他,又问:“大哥当真不打算入仕?大夫都说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