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秦朗是秦北渊流落在外的亲儿子,其实也不尽然。
秦北渊这辈子如果说真栽过哪一回,那顾南衣觉得就是这一回。
——有人心慕秦北渊,用尽手段也要同他共度春宵,给秦北渊算计出了个儿子来。
顾南衣得知后干脆从旁协助那女子逃走,孩子出生之后就被带离汴京,脱离了秦北渊的视线,由顾南衣的人严密监管。
后来顾南衣发现秦北渊连自己的亲生血脉也不太在意,渐渐地就把这个孩子给忘记了,更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初见到秦朗时便没有认出来。
但秦朗一自报家门,顾南衣便都回忆了起来。
更何况细看秦朗和秦北渊的脸和五官,还是相当近似的。
秦相是汴京多少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他儿子自然也好看得很,尽管才十几岁的年纪,脸上还沾染着血污,那样样都是恰到好处的五官也比同龄人鹤立鸡群。
正因如此,他连一脸冷漠握着匕首时都赏心悦目,能令任何情窦初开的少女心头怦怦乱跳。
不过顾南衣离少女这个词太遥远了些。
一明白少年和秦北渊之间的关系,顾南衣便对他更多了一分兴趣,“你的家人呢?”
秦朗用掌根擦去溅到脸上的血迹,冷漠地看了一眼顾南衣,没回答。
顾南衣也不急躁,她想了想,道,“你等我一会儿。”
说是这么说,但顾南衣离开又返回时,其实早做好了秦朗不在原处的准备。
因而见到秦朗还站在原地用一块石头打磨着他生锈的匕首时,顾南衣不由得轻轻笑了一下。
到底是年纪小,比秦北渊好玩太多了。
听见笑声,秦朗立刻朝顾南衣投来警告视线。
顾南衣扬手将新买的锋利匕首远远抛给他,“你的匕首旧了,换一把新的吧。”
秦朗接住匕首,一言不发地□□看了一眼,知道这是一柄利器,价格显然也不菲。
但他不明白这个奇怪的少女究竟想对他做什么。
秦朗在漂泊的年月里碰见过许多人。
有的要杀他,有的避之不及,有的人想救他。
但就是没有顾南衣这样的,好像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过之人,给街边无家可归的猫猫狗狗扔一点过冬的食物那样随手。
但这匕首确实会很好用,秦朗不准备还回去。
顾南衣见他一言不发将匕首别到腰间最容易拔出的位置,倚着墙问他,“下次如果再碰到我呢?”
她说话时就算不刻意压低声音,也总是轻声漫语的柔和,每个音节都又软又慢,一丁点儿的侵略性都不带,好似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缠绵。
秦朗听得皱了皱眉,他冷酷地说,“不会再碰到。”
天下之大,没有那么多碰巧。
答完之后,秦朗不再停留,他身形灵活地越过地上杀手的尸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暗巷。
顾南衣望着他的背影像是野猫一般迅速窜走不见,不由得想起了这个年纪时的秦北渊——秦北渊的儿子比秦北渊有趣多了。
她转了个身,从暗巷的另一端离开,心想下次如果再见到,就再喂这只野猫多一点儿东西吃。
*
在那日之后,顾南衣连着两日没再见到秦朗。
虽说一二不过三,但谁知道第三次之后会不会还有第四次呢。
如今顾南衣和秦北渊不是宿敌,但若是秦朗一而再再而三被不知名的命运带到她面前来,她可能会忍不住将少年当作给秦北渊添堵的玩具养起来的。
带着随手换到的金钱,顾南衣就漫无目的地在附近又转了两日,最终选定了一处与世无争的小村庄。
难得有重活一次的机会,她不打算回到汴京城去。
——别的不说,这张脸一入汴京便会引发祸端的。
前往小村庄的路上,顾南衣到一处茶馆歇脚,正好听见茶馆里说书先生讲起她的事迹,便喝着茶侧耳听了一段。
“昭阳长公主是劳积成病,一直瞒着文武百官,只有身边亲近之人才知道内情。”说书先生摇头晃脑,一派惋惜之情,“她走时毫无预兆,在宫中悄然病逝,走时是以国葬之礼送入皇陵之中,今上亲手抬棺!”
顾南衣抿着味道不怎么样的茶水,听到这里不由得点了点头。
薛振要将他自己的嫌疑摆脱,除了事前的安排,时候的扫尾也相当重要。
譬如这番痛惜不已的姿态就很适合,一般人绝想不到下毒的人会是他。
再者这几日顾南衣观民生万向,又打听了些法令律条的更改,发觉这三年里薛振还是个相当尽职尽责的明君。
说书先生喝了一口水,道,“诸位不知道,昭阳长公主似乎早就得知自己归去之日将近,在生前便留下了诸多栋梁之才,如今已经是朝堂的中流砥柱、大庆不可或缺的人才,可谓是算无遗策!她的棺木离开汴京时,整个汴京城万人空巷、百姓夹道默然跪地送别,就连今上,也在守灵时恸哭不已,之后大病一场,缠绵病榻一月余。”
顾南衣:“……”这一个月的大病,怕是薛振找的借口,为了在暗中忙不能上台面的事情吧?
“不仅今上,权倾朝野的秦相也不遑多让。”说书先生感慨地长叹了一口气,“人人都以为秦相同长公主冰炭不容、针尖麦芒,可长公主去了的消息刚刚才传出,秦相便一夜白头——诸位,若不是伤心悲痛于自己惺惺相惜的对手就此与世长辞,什么磨难痛楚才能叫人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顾南衣:“……”她托腮往说书先生那边看了一眼,心中不由得想这是什么地方找来的,怎么句句都像是编出来的。
茶馆里也有人嘘了一声,不相信地道,“这人的头发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全白了呢!”
“诸位客官若是在汴京城有亲戚的、有缘能见到秦相一面的,尽管去问。”说书先生老神在在地一挥手,“秦相如今仍是那张脸,但一头银丝却面容年轻的,只有他一个人,千真万确!——若是我今儿有一个字的假话,就叫我天打五雷轰!”
顾南衣下意识往天上看了一眼,真怕这位动辄赌咒发誓的说书先生被天降神雷给劈了。
她死了,秦北渊高兴还来不及,愁白了头?
乐极生悲倒差不多。
说书先生镇压了客人们的不满,又接着抑扬顿挫地说了些顾南衣死后的事情,顾南衣听着听着倒也逐渐听出些道儿来。
虽都是真假不明的民间八卦,可抽丝剥茧之后到底还是能获取些消息。
顾南衣早几年便药石无用,强撑着的原因正是皇帝年幼、汴京城里各路世家又纷纷不怀好意、蠢蠢欲动,才不得不用药吊着命多压了他们几年。
阖眼时,顾南衣心中唯独担心薛振不能处理好的便是与林立世家的这场仗。
世家们是不能轻易便杀个干净的,但更不能放纵它们肆意生长。
就像一整盘的棋子,每一颗都要小心移动到最适当的位置,将帅才能高枕无忧。
不过如今看来,薛振做得不错,没什么好担心的。
杀了她后,他倒是有了很多施展拳脚的空间。
这个念头短暂地在顾南衣脑中闪过,她召来小二换了第二壶茶,再去听说书先生在讲什么时,发觉对方话里的内容已经全然和刚才不一样了。
“不瞒诸位,我这个人别的没有,就是胆子大。”说书先生摸着胡子说,“我常常在心中想,这秦相到了如今都快不惑之年了却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可长公主还在世时,他可是和长公主日日交锋、乐在其中——各位,我有个非常大胆的想法。”
茶客们发出了好奇的声音,“秦相莫不是个……龙阳?”
顾南衣侧过眼去看了眼说话的人,轻轻笑了一下。
她也曾经是这么想过的,秦北渊这个人未免太不近女色,别人连想要讨好他都不得其门而入。
“胡说八道!”说书先生义正言辞地斥责,“秦相明明有心慕之人,我早已经看穿他这么多年都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原因了!”
知道些内幕——譬如秦北渊有个十三岁儿子——的顾南衣也好奇耐心地等待着说书先生的下文。
说书先生讲到这里却不说话了,施施然低头喝了一口茶,眼睛四处看来看去像是在找什么花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