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民军办公室走出来的何思怀,感觉从头到脚都灌了铅。
按下“确认”键之后,何思怀忽然又不确定自己的做法对不对了——自己有资格帮江北做决定吗?
如果江北能一起来、如果他还有更多的机会接触电脑,他也不至于做下这么仓促的决定。何思怀觉得自己不够尊重江北,但是摆在眼前的情况没有给他别的选项了。
他知道自己亲手拔掉了埋在江北过去的一根刺,但是这根刺牵连着带出了十几个人的沉痛过往,他现在要替他们把这份不堪的记忆记忆留存、交给警方。
他同样没有经过这些人的同意,他这是自作主张,但是他没得选。
如果是之前的何思怀,做出眼前的决定只会是眨下眼的功夫,然而他现在却感觉到了痛苦和煎熬。
这或许是一种进步,他想。这段时间里,江北的感性、善良和敏感潜移默化地感染了他,他感觉自己和江北就是冰和火,他被江北温暖融化,江北因为他冷静理性。
成长总是伴随着痛苦,何思怀因为这份良心发现备受折磨,也是对他太迟才开窍的惩罚。
他攥着手里的MP5,里面近十个G的视图证据已经具象成了实实在在的重量。他仿佛拿着一个千斤重的魔盒,里面装着人世间一切的噩梦与痛苦,唯独压在最底部的,可能是一丝微茫的希望。
此时此刻江北还在班里上晚自习,何思怀把SD卡送回了医务室——他特意踩过了点,没有钱彬值守的医务室一直处于半开张的状态,外门通常有临时派来的老师值班,今天晚上是老孙,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就取得了信任,大摇大摆走进了里屋,把东西放回去了。
何思怀有时候觉得老孙这个人还挺好的,他虽然是迂腐了点、教学质量差了点、打人狠了点,但是他可能是整个学校唯一一个真正想要做“老师”的人。
他对何思怀的喜爱总让何思怀想到吴州一中的老师,挺亲切的。
何思怀甚至直接在医务室就把今天的背诵任务给做完了,和老孙聊了两句,到了老孙快要换班之前,不太想被其他老师看见的何思怀先回了教室,大家都在背书,江北正趴在桌上发呆。
坐定下来的何思怀感觉整个人混沌又疲倦,看到更加颓丧的江北,愧疚与不安又一层层刷上大脑皮层。
江北看到他,仰头对他眨了眨眼。何思怀没忍住,伸手拂过他的脸,帮他把眼睛阖上——何思怀想到了方才这双眼被灰尘蒙住的模样,他承受不来。
江北也就顺着这个闭眼的姿势趴到他身边,头轻轻抵住何思怀的胳膊,假装睡起觉来。
何思怀趁没人注意,上手抚了抚江北的头发。
“北哥对不起,我擅自替你做了个主。”何思怀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此时此刻,他比面对刘民军发言还要紧张。
“嗯?”江北抬起眼,出了一点点疑惑之外看不出其他。
“我还是帮你删掉了。”何思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死死盯着江北的反应——他怕江北介意,更怕他介意却不说。
果然,江北的右手小指猛地动了一下,但是整个人还是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等着何思怀继续解释。
“那里面,除了你,还有很多人,还有李瑶瑶,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何思怀越看他越觉得没有底气,一点没有方才按下“确认”的果断,他越发觉得江北的眼神里充满着拷问,瞬间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开始打结了,“对不起……我没经过你的同意……我觉得你应该想删掉的……但是我没法回来问你……”
他越说声音越小,早已经不敢直视江北了,到最后他已经完完全全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删掉就好……”结果江北吐出一句,声音很轻,但是给了何思怀很大的安慰。
“何思怀。”江北趴到他的耳边,何思怀便侧身过去听,“在一开始,我是希望钱彬和那些照片一起消失的。”
“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我不需要他跟我道歉、不需要有人帮我声张正义,我只是希望这件事不要被任何人翻出来,不要被讨论,过去就让他过去了。”
“可是后来,因为我的沉默,你受到了伤害,这让我很自责,我非常难受。”
“如果我早一点站出来就好了,我觉得是我害你没有及时防备他。”
何思怀摇摇头想否认,但是他的嗓子发不出声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所以我之前说不删。”江北叹了口气,“我觉得,我可以不要正义,但是你可能需要他的道歉,未来即将可能被伤害到的人,需要一个预警。”
“我不想因为我的逃避,再伤害到更多人了。”
“但是你今天跟我说,还有别的受害者,甚至还有女孩子。”江北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说实话,很惭愧,我觉得有一点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