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狱的天牢阴暗潮湿,局促逼仄。
这里关押着的都是朝廷的重犯,一般杀人放火的罪名都不够资格住进来的;为防止这些个人犯越狱,这里墙高壁坚,只有在靠近房顶的地方有几处小口通风,即使是在白天,也没有几束阳光能照得进来。
墙外的天已黑尽,走廊上只零星燃着几盏摇曳的油灯。
大理寺丞事先得了大理寺卿的吩咐,一直在牢里侯到现在,他躬身提灯走在前头引路。
能在大理寺这样地方当差的人,见过太多落毛凤凰不如鸡的事情,今日你奉承的对象,明日就可能是皇城的阶下囚;所以他们并不如朝中一般官员善于谄媚寒暄,更多的是知道何为祸从口出。
今日的大理寺丞也不例外,他恭敬的朝林诗懿行过礼后就没有再言语,只是作好提灯引路的分内事。
林诗懿跟在大理寺丞的身后走在狱中的狭窄走廊上。
暗沉、压抑——这是他对大理寺狱天牢最直观的映像。
呼吸着潮湿发霉的空气,她甚至能在里面嗅出一丝血腥味;这里很安静,安静得那些轻微的□□和呜咽都显得刺耳。
觉得鞋底踏着的地面甚至都有些粘腻,她抬眼瞧着那盏提灯照出来的尺寸光亮,仿佛还能看到那些干涸发黑的血迹。
她有些嫌恶地拉起斗篷的兜帽盖住大半张脸,伸手掩住了口鼻。
齐钺跟在她的身后,穿了一身暗色的便装没在黑暗里,看着像是一个近卫,不远不近的跟着。
走到最里间的一个牢门前,大理寺丞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儿了。”他躬身行礼,捧起了手中的提灯,“郡主可需要微臣在这儿守着?”
林诗懿挥了挥手,身后的齐钺便上前接过了大理寺丞手中的提灯。
那大理寺丞应了声,又再行了一礼后才躬身退下。
仿佛是听到了门外的动静,门里传来几声窸窣,紧接着是一个虚弱的男声,“表妹……是你吗?”
走廊深处的牢房显然与外面的那些不同,这里是一扇封死了的铸铁大门,只在门底靠近地面约莫不到一尺的地方留了个小窗。
门里门外的人互相看不见,林诗懿沉默良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秦韫谦已经一日一夜水米未进,他本来就不过是个读书人的身子,还受了刑,此时已经直不起身。
费力地半跪半爬到牢门边,他艰难地伸手顶开了那个送牢饭的小窗,“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林诗懿被黑暗中突然伸出的手惊住,脚下小退两步,刚好撞到了身后齐钺的怀里。
齐钺没有言语,只是伸手揽了揽林诗懿的肩。
对林诗懿来说,那只手似乎总是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她沉了沉微乱的呼吸,借着齐钺手中提灯微弱的光线,看清了那只沾满了血污的手。
那是秦韫谦受刑后的污血,也是北境大营三百一十六名年轻士兵的满腔热血。
“表哥当然知道,你自小聪颖早慧,却不想有一日会糊涂至此。”林诗懿的大半张脸还是埋在兜帽里,看不见表情,只有声音里传来的冷清,“你既知道我会来,就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
“呵——”秦韫谦冷笑,收回搭在小窗边的手,整个人泄了戾气,埋在地上腐烂发霉的稻草里,“齐钺要你来的对不对?他想知道我上面还有没有别人,对不对?”
“你们到现在还是瞧不起我!觉得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谋划这么大一场阴谋,对吗!”
“从来没有人要瞧不起你。”林诗懿蹙眉,说不清是嫌恶还是痛心,“一直都是你在轻贱旁人性命的同时,也轻贱了你自己。”
“我轻贱自己?难道在你们的眼里,我不是生来就卑贱吗?表妹,我还没有跟你说过罢——”
觉得喉间泛起些许的血腥气,秦韫谦勉力地咽了下去,舔了舔自己干裂起皮的嘴唇。
“我娘生我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没两年我爹得了替户部修路的差事,死在了工地上,到了都没有拿回几两银子。村里人都说我命太硬,是克死父母的灾星;我只剩下一个姐姐,连亲戚看见我们姐弟俩都要绕道走……”
“可就这么一个姐姐,为了抚养我,硬是拖到了快三十才老姑娘出阁,到头来,嫁了一个什么废物脓包!我不是不知道她贪财,可是怎么能怪她呢?她只是穷怕了。”
“我那么努力读书,就是想要摆脱这不公平的命运,好不容易进了林府,我努力讨林怀济的欢心,弱冠之年我登科及第,又努力学着讨各位上位者和圣上的欢心……”
“左右逢迎,蝇营狗苟,就这么过了十几年……”
“可我得到了什么?”
“我努力讨每一个人欢心,却没有一个人在乎过秦韫谦这个人活得开不开心!”
“命运从来就没有公平过!我这么努力,也不过就是一个从四品的左谏议大夫,可就是有人,至出生即便什么都不做,得到的就要比我多许多许多……”
“我爹对你不好吗?我不敬重你吗?还是林府薄待了你?”秦韫谦骇人听闻的言论没有让林诗懿觉得怜悯,她反而觉得寒心,“你从来只看到你还没有什么,却看不到你得到的已经比普通人多了许多。”
“我得到的难道不是我应得的吗!”秦韫谦突然咬牙切齿地发狠,“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他们一无所有不是活该吗?谁让他们不努力不上进!”
“你所谓的努力上进就是要从别人的怀里抢东西吗?”林诗懿不可置信地摇头,“你踏着张品殊、尤敬之的肩膀,踏着北境热血男儿的尸体去挣去抢那些根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
“秦韫谦,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就不怕冤魂索命吗!”
“哈哈哈——”
秦韫谦癫狂的笑声拍打在狭小密闭的囚室内,逐渐和飘荡的回声融合,层层叠叠,虚虚实实,让他仿佛置身幻境。
“为什么要害怕?他们死,是因为他们蠢!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做……”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只是我更早地看出来,那个人想要什么……”
秦韫谦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林诗懿没办法听清,她不自觉的上前,躬身凑近了耳朵。
齐钺觉得蹊跷,他刚拉住林诗懿的小臂想要阻拦,就听见林思懿一声尖叫。
秦韫谦突然从小窗中伸手,拽住了林诗懿的小腿。
没有半刻迟疑,齐钺右手拔剑,手起刀落,精准利索,直接挑断了那只从铁窗中伸出来的手的手筋。
鲜血染红了林诗懿襦裙的一角,齐钺一个转身将她护在怀里,拦在了她与秦韫谦之间。
囚室内发出痛苦的“嘶”声和喉咙深处胡乱的呜咽,秦韫谦收回右手,捂在怀里。
那是读书人的右手,助他得尽林怀济的青眼,助他金榜题名,助他筹谋算计,是他这一生最后,也是仅存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