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屠便很心疼苏大牛,两人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因着天灾不得不又一次背井离乡重新开始,一时间想到幼时种种,感概不已。
“十几年了,老了……”苏大牛瞧着当年廋弱的兄弟,“怎么如今富态成这个样子?”
元屠擦擦泪,拍拍圆滚的肚子,“什么富态,吃胖的!当年饿的狠,如今日子好了些,可劲的吃,也就这样,我的食量你也不是不知道。”
“哈哈哈,那我闺女倒是跟你当年的食量差不多,只怕长大后也是这么个圆润模样。”
“啊,跟我差不多,不会吧?”元屠想着当年苏大牛的食量就已经够大的,他比苏大牛还能吃,娘子不知道笑了他多少次,大牛的闺女居然这么能吃?
元屠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瞧见苏枣在灯笼下看,见他望过去,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瞧着娇小文秀,一时竟叫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惊艳。
“大牛你闺女是叫枣儿吧,瞧那站着的模样,还挺有……”元屠说不上来,但就觉着有股不同市井里的气质,乍一看去,眉目竟不像个农户家的闺女,“这孩子真是乖巧文静。”
这模样,要长大真成了滚圆的球,那可就不太妙了。元屠以为苏大牛开玩笑呢,乐呵呵回道:“不至于吧……”
苏大牛想着苏枣的变化,心里百般滋味。
也就没再谈闺女的事情。
等晚饭的时候,看见苏枣克制而连吞带咽的吃法,元屠震惊了,那端饭的碗差点没拿稳,这才明白,为啥苏大牛一定要给自己饭钱,他推脱半天后,还用一脸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自家滚圆似小猪的儿子元八也一脸幻想破裂,目瞪口呆的傻样。
元屠心想:以后再也不骂儿子“饭桶”了。
儿子这么点食量,对比产生美,爱怜捏捏儿子的胖脸,元屠给自家呆住的儿子夹了一筷子肥肉,肥的出油那种,夹完又在自家娘子惊恐的目光中,给苏枣也夹了一块大肥肉。
“好丫头,多吃点!元叔家里管……饭也管菜,别光吃饭啊,吃吃菜,吃吃菜!”元屠愣是没敢说“够”字,桌上这点,怎么看怎么都不够。
他兄弟这闺女养起来,开销可不得了。
“是啊,大家都吃啊哈哈哈。”元屠的娘子也打圆场。
云氏和苏大牛都知道自家姑娘今晚还算克制,只怕还没吃饱,尴尬而莫名打圆场的活跃气氛中,夫妻两对视看了一眼,又一起转移了目光。
“吃吃吃……”
罗绮镇呆了一段时间,苏大牛便带一家人解决了路引和户口问题,便往更西边去了,这一次,元屠心里不舍,却没敢再留。
半年内,蝗灾愈发严重。
民间关于“朝有奸佞,上天惩罚”的呼声也越来越大。
辅政大臣严崇一直坚持宗室之子过继于皇后膝下继承大统,然而择哪个人,光是讨论就讨论了半年,等他看不顺眼的几个老臣都同意了,偏偏当年庭澜宫哀帝同胞之弟,失火夭折的六皇子又死而复活。
不需验胎记,光那张脸,朝臣一看就知道是顺帝之子。
顺帝求仙问道多年,虽然没修出什么,但天生一副仙人般的好模样,确实有超凡脱俗,清贵非凡之感。
待验明胎记,又有庭澜宫老太监跪地认罪自戕,严明当年不小心走水又见六皇子闭气,害怕责罚才逃出宫去,种种,在场无不知是假话,但皇子是真已然足够。
久病的太后也站出来相认,这皇家子室的正身,就没有疑问了,六皇子乃嫡子,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天下之通义也。
严崇见这母慈子孝一幕,冷哼三声,拂袖而去。张正梁拢了拢袖子,见殿外晚霞灿烂,心情难得愉悦。只是想到今后种种,便是他这样心胸豁达的开朗老人,也要愁眉。
十二月,大雪。
黎明时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苏枣提了两只野兔,回家中去,山间一连串都是她的脚印。
北风呼啸,苏枣恍惚间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可回过头,只有皑皑白雪。一丝雪花轻飘飘落到她眉间,悄悄化了……
六郎在轿子里做了个梦,梦见一朵雪花飘在了自己眉间,醒来掀开帘,却只见黑色的城墙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景和四年,帝崩,谥号哀帝。
十一月,皇六子朱常钰登基,改年号正泰,史称中兴帝。
钦天监择良辰吉日,司设检掌依仗、帷幕,尚宝司忙前忙后安置设备,待登基当日,万事俱备。
新帝祭告天地宗庙,定华夷九鼎,得乾坤正刑。
吉时,钟鼓齐鸣。待鸣鞭之后,朝门处文武百官整齐列队,分为两列鱼贯而入。
金生鸣清庙钟,玉振响明堂磬。
天地为盟,上有苍冥。
雪花覆瓦落白,风吹时高飞,无风时自盘旋,绕着行进的天子銮驾,于百官五拜三叩中,新帝继位。
*
时光荏苒,转眼十年。
冬春谢,寒暑流,又是一年春好处,万物鲜华雨乍晴。
闻着早饭的味道醒来,少女元九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水,看向窗外,见外头人声鼎沸,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见床边空荡荡的,不禁嚎啕一声。
比噩梦更可怕的,是现实!
匆匆拉开门,元九看着外头院子里那个十七、八岁模样的俊秀少年,问道:“蝶蝶,怎么来这么早?”
被唤作蝶蝶的少年姓赵,是十年前逃难到螺洲城的难民,因着元家的救济,当了元家的义子,虽蝶蝶两字听着像个姑娘,但到底是父母留下的唯一名字,便也没有更改。此时见妹妹终于起来,将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呸”一声吐了出去。
话都懒得说,下巴往旁扬了扬,元九也就明白了。
崩溃的抓了一把头发,元九冲出门,待看到自家院子里,那长板凳已经架好,一头硕壮的肥猪被人用钩子勾住喉部,一群人围着拉腿提耳,中间一个戴着丑娃娃面具的少女正撸了袖子,露出白的惊人的一对玉臂,扬着手,比划着凳子上的肉猪,似乎在看哪里下手比较好。
元九见状,忙大喊一声:“苏!枣!!放下刀!!!”
被唤做苏枣的少女手一抖,反光的刀锋唰的掉下来,直直插到了地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连忙往后跳,嘟囔着:“刀可得小心写些!”
“对不住。”少女不好意思的将刀捡起来,回头看了元九一眼,面具里的瞳孔似乎带着笑意,摇头将刀锋上的泥往手心缠着的布上一擦,利落插回了刀鞘之中。
元九此时已经一把冲过来,将少女拉离了人群,边拉边鼓着脸气呼呼说个不停,“枣儿,你怎么这样!都说了不要你帮忙杀猪了,你还来!我哥呢?”
苏枣摇摇头道:“左右我今个过来,顺手的事情。你哥在街上吃饼呢,我寻思他不等猪杀完,是不会吃饱回来的。”
元九跺脚,嗔道:“大哥也真是的!”
身后猪又在嚎叫,元九最怕这场面,带着对自家哥哥的怨气,拉着苏枣就跑去了街上寻人。
未走远,自家肉铺边,便瞧见一个大腹便便,胖的滚圆的少年正在吃饼,一口一个好不痛快,元九冲过去一把揪住自家哥哥的耳朵,恶狠狠道:“大哥!你不好好做事,又把事情推给枣儿!”
元九的哥哥,名叫元八,正是当年帮助苏枣一家的元屠户一家,十年间这杀猪生意越做越好,机缘巧合,搬进了城里。
儿子叫元八,生在八月,女儿生在九月,便干脆叫了元九。
□□不离十,元屠自觉儿女有极美满的名字。
元八“哎哟”一声,“妹妹你轻点。这不是枣儿正好来么,旁人杀起来慢,她杀起来那就快了,左不过一刀的事情,你也心疼心疼哥哥我。”
“那本来就是大哥你该做的,这杀猪的腌臜事,是该推给枣儿的么?”元九语气果决,“你就是偷懒!”
元八一边对妹妹讨饶,一边看远处正买包子的苏枣,少女的背影高挑苗条,再好看不过,他寻思一会儿苏枣要摘了面具吃包子了,多好的事情啊,可惜再一看那装包子的大盘,堆得是满满当当,店家还以为是他们一家子吃,热情的问枣儿要不要帮忙送进屋,谁能就这么个苗条的姑娘,食量竟那般惊人。
这街上人来人往,好看的姑娘是有,但比对起丑娃娃下的那张脸,就黯然失色的多。
一想到枣儿的食量,元八什么风花雪月的痴念都没了,只怏怏的叹了口气,忽然对着不知何时走出来看他被揪耳朵的义弟蝶蝶道:“蝶蝶,你说枣儿要是不吃不喝,就寻个门槛坐一整天,那该多好啊,叫我为她去死,我都愿意呢!”
若不找借口留苏枣杀猪,只怕少女一大早就离了他们家,更别说在他们家吃饭了。
赵蝶蝶伸出手,往元八额上探了探,语气轻快道:“嗯。烧糊涂了,九妹快烧一锅子黄连水,给大哥降降温。”
元九便笑他,“大哥你真是,枣儿又不是个木头,哪有不吃不喝的道理。”
元八没好气挣开了妹妹的手,顺带远离义弟的关怀。
正好苏枣也买包子回来,一手端着满满两盘子的大肉包,肉包子热气腾腾,皮薄肉厚,正是螺洲城出了名的好包子,苏枣一边高高端着盘,一边低看街道旁的告示,见出了新公告,停下脚步,黑亮双眸瞧着公告上的字,这次的公告,还是用的细布呢,红印,黑色的字体,工整清晰。
面具下,苏枣浓密的睫毛轻轻眨了眨。
“哟,这写的啥……姿容秀什么美什么,家世清白者,那个什么什么……”元八饼吃完了,还顺带喝了豆浆漱口,抹了把头发拍拍衣服,这才凑到苏枣身边说话,他不敢凑太近,怕挨苏枣的拳头,只好在身后探头探脑的顺着苏枣的视线看。
至于公告上的字,元八也识得一二,只是其余三四部分,就只能用“什么什么”“圈圈框框什么”一类的读法弥补了。
元九也好奇的凑过去看,她也看不懂,但没哥哥的顾虑,直接拉了拉苏枣的袖子。
今天日头好,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燕子在柳条间穿梭的声影都格外轻盈。
苏枣轻声告诉元九,“这上头,说是要选身家清白的女子入京呢,想去的可以在七日后去城西报名。”
“入京?”元九一愣。
赵蝶蝶看了看布告上的字,听得入京两个字,眉头就是一皱,下意识看了眼苏枣,他知道,苏枣也是要入京的。
“嗯。”苏枣应了一声,将盘子端进了屋,露天摆在桌子上,伸出双手绕到脑后,取了面具的绳,然后指尖一勾,将扎起来的头发顺到同一侧来,方便她吃东西。
这一取一勾,看的人心痒痒。
但等苏枣吃起东西来,便只剩下心甸甸,那大几盘的肉包子一个个下肚,看着元八眼角抽搐,视线从苏枣脸上绕到她肚子上,就搞不懂这包子是吃进了哪里。
蝶蝶倒是感叹的干脆,“枣儿,你可真能吃啊!这包子都吃去哪里了?”
元九会答这题,不等苏枣语出惊人,她先道一句:“吃的多拉得多,蝶蝶这你就不懂了,能吃是福!”
说完,跟苏枣做了个相同的俏皮手势,成功将两位少年赶走,独享姐妹间快乐早饭时间。
待元八出了院门,便不得不抱头蹲下嚎哭一句:“蝶蝶,梦碎了你懂吗?”
“我懂。”
“怎么我们亲近的姑娘,一个个都这么不文雅?”
“哥你是杀猪的,我听过一句话,叫近猪者吃。你看那猪,不就是吃多拉多么,你天天见猪,怎么换了人就想不通了?”
“你不懂。”元八语气坚定。
“我真的懂。”元八的心思,元家没人不晓得,赵蝶蝶身为元家的义子也清楚的很,拍拍自家哥哥的肩膀,“该吃吃,该喝喝,枣儿就当咱们是亲兄弟姐妹,哥别想太多。”
这辈子枣儿都不可能在他们面前文雅起来。
不可能的。
就连元九,也只有在好看的陌生少年面前,迈着小碎步,轻声细语,含羞带怯呢。
蝶蝶看着自家哥哥这肥头大耳的模样,寻思这么多年苏枣都没看出来元八对她深情一片,绝对是内心压根完全一丝一毫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但元八这么多年没放弃,蝶蝶也明白。
便是他,偶尔瞧见苏枣取下面具的那张,面上都是一阵热气上涌,目光游移不敢多看。
待吃了早饭,苏枣告辞,蝶蝶跟着她离开。
出了城,城外树上栓了两匹马,一个中年汉子已等了好一会儿,见这苏枣的丑娃娃面具从城门口出来,立刻站起来将缰绳扔给了两人。
“枣儿,东西给你修好了。”
“谢谢秦叔。”
苏枣看一眼马背上的包裹,笑眯眯取下系在背后,然后前脚掌踩住马镫,轻盈上了马背。
赵蝶蝶也骑在了马上,正回头看螺洲城的城墙,苏枣看出来他心中不舍,便开口道:“蝶蝶,我自己去就行,你就留在城里吧。”
少年摇摇头,道:“我跟你一起。”
苏枣一边跟蝶蝶说话一边讲右手的缰绳手段至马鬃处,见蝶蝶神色坚定,也就不在说什么,身体稍微前倾,带着马儿跑起来,“走吧!”
一路颠簸,向东前行。
查了十年,才终于查出来当年得令对舟山村下手的兵卒隶属何人,苏枣心里有一团火,憋了太久,正待东风借力,将它烧的熊熊火热。
此时越想越手痒,苏枣不禁解了背上的包裹,两段铜制的双头尖棍落了下来,她一把接住,合起来正中相扣,正好稳稳将两截棍子连接在一起,既然拿出来,少不得就要试试。
冰冷的棍身顺着手背打了个弯,蝶蝶看着苏枣肌理细密,指骨修长的那双手灵巧一转,长长的实心铜棍便如小儿玩具般再中间挥舞,一收一放,举重若轻。
“不错,秦叔修的真好。”
蝶蝶听得前头苏枣咯咯一声笑,手里的缰绳不禁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