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为什么今天还要背书啊。”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低着头瘪嘴,“我不喜欢读书。”
“你不读书？将来怎么母仪天下？”云清远看着满脸不情愿的云浮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音音,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还如此不知上进？为父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背得出一篇过秦论了。”
他本是想斥责一番,但没想到听到这话，云浮月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看向他,惊叹道：“哇，爹好厉害。”
看着这天真无邪的眸子看着自己，云清远只觉得自己心头一跳，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年隆冬,看到发妻伏在他膝头泪眼朦胧的样子……
那时候她已经虚弱不堪,却还是颤抖着唇求他,“清远……我走了……音音她,我不能照顾,以后只有你陪着她了……”
顿了顿，最后一句，她说的是，“好好对咱们的孩子……”
好好对待浮月么……可惜啊……
他何曾不想好好对她？只是,自己唯有这一个女儿，除她以外，竟然再无可用的棋子。
想到这里,云清远刚软下来的心肠又逐渐冰冷，他拿过戒尺打云浮月的手板心，“再背不出，我便打你十下。”
看到女儿一张小脸因疼痛而扭曲，他眸中涌上一丝不忍，但很快压了下去，“晚饭前必须背出来，不然不许吃饭！”
“知、知道了……”挨了板子的云浮月展着手，模样看起来可怜巴巴。
这就对了，云清远看到顺从的云浮月，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低声轻喃道：“待日后你成了皇后，定会感谢今日的自己……”
云浮月听到了，但是她年纪尚幼，哪懂这个，只是懵懵懂懂地眨巴着眼睛。
那一刻，云清远有些悲哀地看着云浮月，而云浮月也抬起眼迷惑不解地看着云清远，那一刻，二人对视着……但是，他身为父亲，一双眼中的深意，云浮月是永不会知道了。
后来的许多年，云清远一直对云浮月如这日这样严厉……不过，这孩子总是很调皮，让人头疼，最可气的是，他每次都想好好教训一番，但有时候却又下不了手……
一次，她在早课时去摘花，他想拿戒尺训诫，却不料女儿送了自己一个满带鲜花的香囊……
一次，她午后上了杏树，仪态全无，他阴沉着脸准备拿家法惩戒，却没想到那是女儿给自己摘得杏子……不仅如此，浮月还特意一个一个洗干净捧到他面前，看着女儿满是划痕伤口的小手，他到底还是没有忍得下心来上家法。
还有一次，他记得是一连好几晚，那人都不好好睡觉，而是趁着夜深偷溜进厨房。
他那时候早就暗觉端倪，便命人去察，待听得下人又一次来报，当下气得拿了藤条就去寻人……
但后来，他却发现那丫头正在厨房忙碌，就为练习后几日给他生辰上献的桂花糕……
自己到现在还记得云浮月的样子，她哭丧着脸，揉了揉眼睛，却把面粉揉了进去，顿时一双大眼睛更是眨巴了起来，“爹……”
小丫头看起来怯生生的，泫然欲泣，“女儿只是、只是想在爹寿筵那日，做最好吃的桂花糕给爹……”说着，她又瘪了瘪嘴，像是马上就要哭起来，“太难了爹，我做了好多好多遍了……”
他这才知道，为了那一块小糕点，这丫头已经一个多月不曾休息了。
那一刻，云清远突然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东西……他看着女儿小小的脸，有些哽咽，又有些愧疚。
可惜了，可惜他只有这一个女儿。为了大局，他不得不牺牲她。
于是，从那日开始，自己便对云浮月更加生疏，且更加严厉。
因为只有这样，等自己亲手结果女儿性命的那日，浮月才不会那样难以置信，那么难过吧……
她本就是云家的女儿，为了云家，也该这样做。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这么想，一直到他拿着剑对着云浮月的那一刻。
那一刻，女儿眼中的震惊，他不是没有预料……虽然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但他……始终是浮月的父亲啊，这一点深入皮毛骨血，是永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故此在那一瞬间的他，说不忍心，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终于还是用力，划破了自己女儿的脖颈……顿时，鲜血喷涌，女儿温热的血液溅了他一身……
也就在这一瞬间，云清远突然发觉，云浮月身上流着的，也是自己的血液啊……
他没有离开，而是半蹲在云浮月身侧，怔怔看着女儿的面容。
浮月的眼睛生得最像自己，而如今，也是这双眼睛，还在注视着他……他看到她启唇挣扎着，好似还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片刻后，云浮月刚刚紧紧捏成拳的手无力地松开，她死了。
女儿就这样死了，什么也没了，唯留下那永世也难以置信的神色。
云清远看了许久，缓缓的，他伸出手去，合上了那双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眼眸。
也就在接触到那女子冰冷尸首的这一刻，突然，云清远眸中有泪珠猝不及防地滚落出来。
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也抱过她吧？那时候浮月小小的，他一只手就抱得起来，然后把她高高举过头顶，听小丫头在上面咯咯笑。
原来一点点大的小丫头长大了，他虽没有尽心，却也是看着她长大的……
尽管自己一直预想着浮月最后是这个结局，但直到他真正看到浮月的尸体……
也就是在这一刻，云清远突然有些疑惑，这个天下，真的值得自己拼上这些去换吗？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争权夺利，他确实……算不得个父亲。发妻临终前最后的托付，他也没有做到……
他云家三朝为官，乃豪门望族，自己这一双儿女亦十分可爱，后宅也算安宁……只不过是年少时候那些不甘心罢了，他就搭上了二十来年的光阴，更是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女儿……这一切，值吗？值得吗？
可惜，不管值不值得，他只知道，一切都不能重来了……
“厚葬了吧……”最后，云清远只听到自己一声叹息。
＊
二十来年苦心经营，他终于坐上了这个位置，云清远颤抖着伸出手，抚摸龙座的椅背……
可是那一刹那，他又突然发现，这椅背这样冰凉，一丝的生气都无，哪里比得上鲜活又温热的人？
如今，他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云浮月冷冰冰躺在地上的模样。
那个少女，是曾经言笑晏晏，对着他喊“爹”的女儿么？
那一双和自己十分相像的眼睛，曾经看向他时从来都是景仰而信任，唯有弥留之际最后的那一眼——充满了失望。
云清远垂了垂眸，突然又有人来禀，“皇上，太子依旧……不肯离开那里，而且，太子还剃了发……”
听到这话，云清远又是一怔，他颤抖着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你去吧。”
看来现在，唯一的儿子也留不住啊……
“还有一事……”那太监还未走，继续小心翼翼道：“皇上，前朝陈瑞安将军和容如玠将军的联兵，已经攻入了京郊……”
三个月来，这些前朝忠臣势如破竹，而自己的军队却节节败退，甚至如今都败到了京郊，看来，一切都已是无力回天。
这是不是报应呢……若他早就知道这结局，又何必害了浮月一生啊……
云清远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囊，这还是云浮月八岁那年端午亲手做的，囊带上用金线歪歪斜斜绣着四个字“平安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