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一场雨连绵下了四五日,到十四这早方算收晴,雨后竹坞潮气颇重,迴廊下的石壁也扑上春苔,疏篱竹坞愈显清幽。
霍沉站在院里,心不在焉地将几株蜀葵移植去廊脚处,又心不在焉地沿着院西篱笆撒下两排玫瑰花种,填好土再心不在焉地走去院东。
竹篱下,石桌旁,阿蒙与云飞两人各搬出个矮凳坐着,中间摆了架火盆,火烧得正旺,脚旁搁了篮芋艿,是早间秋娘拿出来教他们烤着吃的,正好也能祛祛湿。
霍沉走近,两人暂未留意到他,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可惜阿显有那消渴症,不然他下学回来也给他烤些,”他说完嘀咕声,“不过家里怎多出这许多芋艿?”
他瞧冬也过完了呀。
阿蒙拨弄着火,顺便凑近暖手,回他道:“你昨儿午歇不知,是二爷带花儿来时一并捎的,还和爷说贺姑娘准爱吃这些甜腻的。”
“咳咳咳——”边烤边吃的云飞一噎,粗哑嗓音中多出两分欣慰意思,“可是我听错来?我二哥当真说了这话?他他他果真铁树开了花?”
恍恍惚惚的霍三公子从旁听见,回神绷紧了脸。
付云扬确是说了这话,可这话是有意说与他的。
自竹林一行后,霍沉便陷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境地,并且,始终没肯直面过隔壁贺姑娘,他觉得,他似乎是……
冥思苦想两个日夜后,他终于想明白来,他似乎是……有点害羞。
意识到这点,霍沉破天荒地盼起付云扬来,约莫盼了半个时辰,不见人影便藉口有要紧事冒雨去了栗香园。
去时付云扬正安闲坐在暖阁,与几位老先生喝茶听弹词,见他来跟见鬼似的,揉了半天眼睛才请他上阁楼。
“还冒着雨,你来做甚么?”
“我……”
等了半天也没后话,付云扬挑眉:“啧,如今竟还吞吐起来。”
往日可是能当人面说人坏话的主。
霍沉听完几多不自在,垂下眼眸,想通后又拿出平日里噎人的大无畏,直言不讳道:“我近日似有些害羞,总怕见她。”
……
厢房里一静,阁楼下弦琶琮铮异常柔缓显耳,旋即,清净中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
付二公子呛了茶,生生地吞下几片茶叶,梗在喉间,俊脸咳得通红。
霍沉双眸古井无波,只手在人瞧不见的地方握紧些。
等啊等,总算等到付云扬平静下来,可他竟一反常态地甚么也没问,只静静坐在那儿,重新斟了杯茶慢慢啜饮。
“……”霍沉久等不到他开口,矜傲睨去付云扬那端,“我来是为了听你出主意。”
不是看你喝茶。
“欸,我能有什么主意?我比你多认得几个姑娘不成?”
“……”
此言不假,付云扬虽瞧着比霍沉亲切百倍,可他的确没能多认识几个姑娘,归咎起来,还是霍沉的过。
想当初,最是少年风流时,不乏羞怯赠瓜赠果赠香囊的姑娘,可她们不是教身旁那位冷脸少年吓走,就是教他三言两语说跑开……哪儿有机会结交甚么红粉知己。
如今倒好,不懂怜香惜玉的那个竟先有了心仪之人,反找他拿起主意来。
“若你是我,该如何应对?”霍沉问得严肃至极。
付云扬不禁短叹声,放下茶盏,语重心长道:“这些话从前看在我怕你的份上,倒不曾仔细说过,今日你既要问,不妨都说与你。”
“你几时怕过我?”霍沉冷声,分明从小就爱拖着他说教。
“……咳,闲话休提。”付云扬接上他方才的疑问,答他,“我若是你,最先要做的便是闭嘴。”
单刀直入,闭嘴二字被他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霍沉愣了一瞬,脸黑下来,没想到他会这般不客气,但还是赏脸听着。
“我问你,你可曾当着贺姑娘的面说过那些混账话?”
所谓混账话,放在霍沉身上便是说人家姑娘唇上口脂亮得像是吃完饭没擦嘴这类。
霍沉回想下:“说过一回,并非有意。”并且前几日他还恭维回去了,她定不会介意旧事。
“怎么说的?”
霍沉不言,瞥他,眼底像是写着“与你无关”几字。
“好没诚意也……罢,你先回去,我过会子向阿弦姑娘请教番,日昳时带着你那破花种一同来。”
阿弦姑娘正是栗香园请来弹三弦的姑娘,人叫做姑娘,实则却是个性子泼辣的寡妇,如今同兄嫂一并弹词,向她请教,倒比两个呆头鹅自己琢磨来得管用。
也因这般,才有了这筐芋艿的事。
据阿弦姑娘说,她们宛阳姑娘最是爱吃这等甜乎乎的东西,糖坊巷几乎日日都有姑娘去,若他那位友人是个胆大的,就不时备些亲切甜点送去邻家,在姑娘爹娘面前攒两分好,至于与姑娘表白心意么,倒不如攒够了好直接登门提亲去。
霍沉听到登门提亲几个字时脑袋震了震,适巧秋娘端茶上来,见一筐芋艿搁在地上,便当是付云扬特地买来,笑着拖进厨屋,霍沉眼睁睁看她带走,张了张口却没吐出一字。
今日见云飞拉着阿蒙院中烤食,便知定少不了给他贺姐姐的,勉强也算合了阿弦姑娘的提议。
当然,依霍沉看,这些提议于他皆是徒劳。
想到此处,他又皱了眉,提起一株山茶走去廊脚处,而石桌边两人也已说去别的话上。
“这天几时才暖和?”阿蒙一脸幽怨地烤着手,“往年在南方过完年早便暖了。”
“你懂甚么,我们江南风光好着呢,春也得慢慢来。”云飞咬上口芋艿,正仰头喷热气便见一个青年站在篱笆外对他笑,他赶忙吞咽下,看去外面。
溪侧的小路上站了将近十人,皆是青年少年,云飞利落站起身,向朝他笑的青年笑:“祝大哥今日不用造纸么?”
住来竹坞的这些日子,云飞俨然成了家中的少年管事,与人打交道再容易不过,他素来起得比鸡早,见着摸黑进竹坞的纸农都会寒暄阵,一来二往,也算熟识。
此时那青年笑答他:“没甚么料,我们本也不忙,这会子是要上山看笋去。”
“去山上?”云飞玩心立涨,“几位大哥可介意带我同去,我正好也想瞧瞧你们猫竹山的景致!”
“哪来甚么景致,都是竹子。”青年虽这般说,人却憨笑着,“带上你成,不过雨才停不久,只怕你走不了几步。”
正说着,屋前的迴廊上绕来一道倩影,见他们都站在小路上,道:“几位叔伯等着你们呢,还不快些?”
听见少女的声音,一行人陆续应声,院中备受冷落、默默种花的霍沉也转过头。
“姐姐也要上山?”云飞站在湿漉漉的梅树下,仰头问廊下的人。
令约点头:“嗯。”
“正好我也带咕噜上山溜溜!姐姐等我!”这几日咕噜也闷坏来,吃东西都提不上劲儿。
令约看他急匆匆跑上踏跺进了堂屋,猜他是去寻咕噜,遂将目光收回几尺。
一场春雨,梅枝凋零,霍沉远远地藏在花枝后,身后是生着春苔的廊壁,看上去……呆的不像他。
令约抿了抿唇,悄悄露出个笑,也不担心那位患了能近怯远症的能瞧见。
他这两日好似是有意躲她。
前日午后雨歇了片刻,她推窗透气时见他也立在窗边,不过那端的人顿了顿当即闪了身。
昨日也是,她挖完笋出了竹林,弓在桥边蹭鞋底的春泥时一匹马儿从她一旁掠过,抬眼跟上,可不是骑白马的霍公子么,见着她竟连招呼也不打个。
那时她还莫名气了会儿,背着背篓走过小桥才心虚想到,他本也没有必要向她打招呼,更何况,他是冒雨出竹坞的,有甚么急事也未必可知。
可日昳那会儿,她和娘坐在廊后剥笋时,又见到几人护着花苗和一筐芋艿到了他院里,他出来迎了趟,看上去满怀期待,不像要事在身的人。
入了夜,好生回想前几日林中的事,脑里才浮出个念头……
他瞧着像是在与她害羞?因好心办坏事浇湿了她的衣裳,所以难堪惭愧,不肯见她?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缘故,一时吃惊于直肠直肚如霍沉也有这般心思细腻的一面,一时又觉他小题大做了些,再之后,又反省起自身来。
她那日也没有朝他生气罢?最多最多,只是觉得后背有些凉啊。
令约想着,落在霍沉身上的视线变得幽怨,自己却毫不觉察,而被她盯着的人,只知她看着她,不知她是何表情。
“几位叔伯都等着你呢,还愣着做甚么?”郁菀站在廊角,用同样的话催她。
少女一惊,回头看她,弱声道:“我等云飞,带他去山上瞧瞧。”
话落,云飞便蹿到院里来,怀中抱着只肥鸽子:“姐姐久等,我这便来。”
令约见他出来,也转身回了屋前。
每年立春后,贺无量和纸坊的前辈们都会领人上山瞧瞧新笋,竹坞这端由他们家领头,纸坊那端交由西槽主潘家领人巡视。
令约小跑去贺无量边上,众人得知还有个小少年要跟来,都齐齐整整看向小径口,随后便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拐来屋前,身后跟着位玉树临风的佳公子。
他怎么也来了?
绕是令约,也在心底纳罕,更休说其他从未与霍沉打过交道的人。
众人静之又静,云飞就知他们还是对他三哥抱以惶恐,心下无奈叹息,又暗暗赞许自己想得周到,听三哥说也要跟来,忙把早间烤好的芋魁尽数收进褡裢里。
他想着,径直走去几位长辈跟前,乖巧摸出热乎乎的烤芋艿,嘴甜道:“教诸位伯伯久等,这些是我早间烤的,若是不嫌便收下罢。”
小少年先不见外地塞了块进贺无量手心里,贺无量朗笑道谢,众人见他应得爽快,也没和个小孩扭捏,全派干净后便跟着他们上山。
雨后山路泥泞,寂寂竹林间偶传来两声鸟喈,在众人头上扑棱的咕噜也跟着咕咕叫。
令约走在贺无量边上,听他与几位伯伯打赌哪处笋生得密些,若是往年,她定然听得津津有味,不过这回么,她总记挂着落在后面的两位,尤其是那位病了整个冬天、瞧着像是走不了几步的人。
她不时回头看上眼,云飞与身旁几个少年有说有笑着,霍沉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山路出神,几番如此。
唯有最后这回,被看的人似是发觉到什么,凤眸一抬,抓个正着。
二人离得不远,隔空相视眼,令约面无表情地眨巴眨巴眼,再度转回头。
这般下来,跟人赌得不亦乐乎的贺无量也觉察到她的不对,姑且停下由另外几人辩,自己偏头审视起自家姑娘来,心下翻诗集似的翻出郁菀同他说的那些话,想到一句——
“我们阿约好似对那霍见渊有些不同,会不会是……”
他一想,鬼使神差地回头,端端儿地撞上霍沉满怀期待的目光。
似乎窥破什么的贺无量:“……”呃,好熟悉的眼神。
等人回头的霍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