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竹山上有竹生了花。竹若生花,结实如稗,不久满林皆枯……
开山这五日,斫竹工的战场已从猫竹山南段向北延展开,就在方才,东槽两个佣工于深林间撞见几梢竹花。
贺无量听此消息,忙带人赶往山上,路上听那二人说,如今还是初花时期,方略放了下心,然到了地方一瞧,又皱紧眉头。
初花着实是初花,若要整治,老祖宗确有一法流传下来,可偏偏这生花的地方教人难办。
贺无量派了个小学徒去叫令约,跑到半道,遇上蜻蜓湖畔用抛石车投壶的少年们,被几人拦下盘问清楚,再才是阿显丢下他们拔腿跑开的事儿。
他小些时候虽总被人说姑娘气,但也是上过山的,第一次上山时祖父臭着脸不许人抱他,还是阿姊机灵,连拖带拽将他提上山。
上山后祖父才笑起来,指着根平平无奇的竹,说那是阿姊亲自号下的第一根竹,上头有她的名字,自那年留下种竹后,后来并未砍去四周新竹,而是一并留下陪着它。
他嚷着要看那几个字,却被祖父敲了脑袋:“如今不知窜去多高。”
又说,那竹便像他阿姊,长进极快,比他强得多。
故他也闹着要号字,不过那时并非号字时节,他最终只得以在一旁的竹上留下两排牙印,险些没把牙硌掉,当然,之后就多了颗摇摇晃晃的牙……
怎么偏在那儿生了花呢?
……
阿显气喘吁吁把话带到,令约呆邓邓坐在石板上,不挪身,脑瓜儿倒迅速转起来。
竹六十年才易根生花,那处的竹即便早衰也不至如此,定不是自然生花。
近些年气候极佳,风调雨顺,也不该生花……难道说,只是今年气候不佳?
仔细算来,谷雨一场雨后似乎就滴雨未下,立夏那日天晴,按民间谚语瞧,今年恐怕主旱,昨儿又是小分龙日,也不曾见雨,兴许是因分了懒龙,竹才生的花?
俗话说,竹子生花尽快搬家,莫非真是气象诡异?
琢磨到这儿,她撂下手里的衣裳起身,疾步朝纸坊去,没走几步,停下嘱咐阿显:“娘兴许在里头忙,你留下与她说了此事,我先去瞧瞧。”
阿显连声应下,掉头往院里绕,她则转身向下游去,一出廊壁拐角,就见霍沉抱着咕噜站在小径上。
令约顿了顿,话还没问出口就听霍沉不问自答道:“霍某无意听得,想随姑娘一同前去。”
看破一切的冷酷咕噜:“咕。”
骗人。
他面不改色地对上她的眼,那双平日里亮晶晶的杏眼此时泛着濛濛的光,彰着着急,人却还在一本正经地向他声明:“可我想跑着去。”
“……客随主便,跑着去也无妨。”
霍沉说完,转头睨了眼院中看似勤勉打理竹椽实则斜飞了眼偷觑他们的阿蒙,一边松开怀中碍事的咕噜。
被他用眼神暗杀的阿蒙一个激灵,丢下抹布,伸手抱住朝他扑来且日趋肥胖的咕噜大爷。
这般举动,看来是一定要跟的。
令约不再多说,看他一眼便先跑将起来,霍沉不紧不慢地追在其后,一路到了蜻蜓湖畔,才停下与等在此处的几人碰头。
霍沉趁他们说话,蹲去溪边浇了浇手。适才抱过咕噜,早该洗的,只因着急随她来才作罢,这时洗过方觉适意。
然而,他这边刚起身,就听令约在那边问起闻慎:“闻大哥今在何处?”
霍沉大步流星地走近,闻慎则一头雾水地摸摸后脑勺,答了她。
今日小满,常言道“小满动三车”,闻恪身为知县,自是要与农人们一道务农的,故而一早就去了乡间。
末了,闻慎惑然:“姐姐问这做甚么?”
令约耷拉下脑袋,向他解释道:“先前想到近日气候不对,似与皇历上时令不匹,便想问问大人究竟气象如何。”
他好歹是地方官员,知道的想来比他们百姓多。
“原是担心这个?”他一副熟稔模样,笃定道,“此事无需忧心。”
他做解释:“前些时候大哥的确也曾顾虑此事,便跟铁大哥下乡走了几回,听那些老农说,这般气候早年间也是有的,只是入梅晚些,不影响作物生长灌溉,好像还说……”
少年将手摁去脑门儿上,似是绞尽脑汁在回想,片刻后使劲一拍脑门,道:“说立夏以来风常从东南来,该晴的日子一日不差,岁稔也说不准呢。”
“……”
如此说来,好似的确是她多虑,再仔细想想,宛阳虽连日无雨,溪水却很是丰沛,也从未听有井人家说过井水变低的话。
所以,也不是气候反常么?
正思量,阿显便炮仗似的冲了过来,问他们:“怎在这儿停下?”
令约看他眼,敛神道:“走罢。”
几人一并离开,唯留那架抛石车孤零零待在蜻蜓湖畔。
到了山上,那处围着十来人窸窸窣窣,见等的人来,让出条道。
令约走去贺无量跟前,着急问他原因:“爹爹可知为何生花?”
“正寻析此事,究竟缘何暂不得知,不过你鲁伯伯猜是这一片地气转衰……”
“地气衰?”她喃喃句,接着问,“附近可有瞧过?”
贺无量点了点头。
据他们排查,附近只这一处生了花,别处尚未发现,大致可以判定是初的不能再初的初花,故而,整治需趁早。
至于整治之法,便是于生花处截去一二大竿,止留三尺,打通余下竹节后用粪填实,其后竹花自止。
而当年留作种竹的竹,无疑也在大竿之列,除了截断,再无余地。
令约为此久久蹙着眉心,终究是不舍的——生平第一根与她结缘的竹,她曾想着老了再来砍下它,前不久还与人介绍过它,岂料今日就到了它死期。
然而不得不砍。
她叹息声,收回眼朝贺无量点点头,小声道:“砍罢,带回家搭成秋千也好……”
不然真祸害了整片林子,她宁肯一头撞折它。
即将英年早逝的竹子:“……”似乎哪里不对,到底是你飘了还是我站不住脚了?
“那也把我的截了!”
阿显在一旁气壮山河地喊话,全然不察有竿年轻的竹因他的话无端蒙上池鱼之殃。
***
丁丁几声,惊飞林间的鸟儿。
几竿大竹訇然倒地的瞬间,越发丰沛的天光泻进林间,覆去它们的“尸身”上。
令约率先走去十二边上——这是那竿竹被砍前她想到的名字。初时号它,她刚好六岁,到如今正好十二年,索性就叫十二,算是给它个曾存世间的凭证。
她带着几个小少年从底部往上寻,多年前号过的釉自然已教日晒雨淋不见,但当年号字时,祖父也在釉字背面刻了几字,想必还能寻到那一节。
霍沉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不住后悔上回在这里时没好生附和她的骄傲,而是被那样的龌龊念想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