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壁州到上京郦安,算上车马杂役,一路走走停停,大约是四个月的行程。
入眼所见的荒漠褐黄逐渐被碧色融淡,官道平坦宽阔,两侧的山很低,绿植也多低矮。也许是快要到上京郦安,人也变的疲懒下来,他们这一堆人零零散散的向前行着。
一个窄袖胡装、身形高挑的年轻男子靠在一块凸岩上擦拭刀剑皮革,因是偏着身子,所以不得见其容,只能瞧见他笔挺的脊背。诸多随从兵卫四散开,各忙各的事,却并不敢到他身边叨扰。
李棣解下腰间水囊,刚要饮,却被一声尖音给打断了。
“没眼力见的,一个个躲懒倒是在行,还不给小公子找净水,仔细着皮,别犯在自己手里。”刘成山并未拿派,三分威慑作用却十分见效。他上了年纪,且是宦官,所以不宜骑行。但奈何这些主子骑马,他不好乘轿,只得这三日都在马背上过活。
李棣微微皱眉,却也没有出声阻拦。
小兵急急忙忙打来一囊净水,走在后方的胡装少年打马上前,加紧马腹,先一步接过了。他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一种明晃晃的张扬:“要说,我也是公子,怎么只给他不给我?”
小兵知道谢曜脾性,也不惧他:“校尉得先得了将军的令,才能先饮,小的们可不想大热天的被罚。”
谢曜笑了,仰首拍了他一个嘴巴,嘻嘻闹闹:“一张巧嘴没白长,倒是能说。”他回头对李棣一笑,“都赶上南蛮子嘴巴的咕哝程度了。”
李棣没搭理他插科打诨,只是盯着天边一只盘旋的黑鸦。
这李家小子沉默不语的时候,脸上自然而然会带着肃杀之气,他年岁不大,今岁也才十八。常年在壁州生活,一身雪皮本该晒的与寻常将士无异,可说来也是好笑,他生来就不容易被晒黑,早年还因为容貌肤色被人戏谑成娘子从军。
犹记当年他与谢曜初到军营,两个雪白的团子在一群黑峻峻的人影里格外突兀,十多年下来,谢曜已经成了半炭,唯有李棣肤洁。这样的容色,做个风流公子正好,可到了沙场上,就只能被人奚落。
谢曜从前爱嗤笑他净面,可在一次绞杀越人的战役后,他轻易再没提过。记得那次清除余孽后,身在四营的谢曜等着三营里的挚友,等回来的却是一个满脸是血的半死之人。那伤从耳廓撕裂到下颌,是极险之伤,幸好只是止于皮,未曾伤及骨骼。后来郦安远隔八百里赐下珍药,也不得除尽。那张净面上,也就留下了淡淡的疤痕。
谢曜曾亲眼看着那道疤痕结痂、流脓、深夜因为梦魇挣扎而使得伤痕二度迸裂,直至脱落。他作为观者尚且惊心触目,却不见当事者落得半点眼泪。后来两人受过许多伤,谢曜都不曾记得,只有那道疤痕,他一辈子都忘却不了,只因那年,他的这位挚友才只十岁有五。
一时思绪远去,待得谢曜回神之时,这才瞧见李棣所专注凝视的那只小禽。那黑鸦飞的低,脚上系着纸筒,此刻正停在枝干上,转溜着一双锐眼,盯着这群人。
刘成山只看了一眼那金羽鸦,就慢慢的垂下了眼。他似有若无的笑了笑,眼角的细纹褶在一处:“老奴瞧着,那黑鸦似是玄衣相家的小宠。”
玄衣相这三个字入耳轻轻飘飘,无所依持,并没有什么强调咬重,可小李将军的手指却微妙的颤了颤。
谢曜没听见刘成山蚊子一样的音量,只见那黑鸦振翅,翅膀内壁的金色羽毛兀的一现,转眼间就飞远了。谢曜不以为然,他嗤笑道:“有什么稀奇的?这种小东西,到了郦安,还不是满大街的。阿棣,你要是看中了,回头我给你猎。”
李棣压下心绪,任镫上马,率先走在前头,马蹄扬起一片尘土:“休息好了便赶路,紧着时间,兴许我们能在夜禁前进城。”
出了军营,便没那么多尊卑可言,谢曜向来话多且没城府,他道:“平时倒没见你那么急,圣上不是指了个大官在宣武门前等我们吗?他又不会走,我们闲闲的,不必那么急。”李棣却耳语给他:“言多必失。”谢曜讪讪撇嘴,倒是没说话。
“小公子不必紧张,等到了上京,凭着这些功绩,有的是是泼天的富贵和好日头呢。”刘成山笑的倒是七分真,他脸色莹白,吊着两根眉毛,眼睛生的尖细,说气话来却是客客气气。
日头很烈,若是在边塞,大约毒的能晒死人,郦安的却弱了很多,可会不会毒死人,倒是两说。
谢曜见李棣出神,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刘成山:“敢问公公,今年来迎的是哪位大人?去岁似乎是我大哥,不知今年是不是他?”
刘成山怔了一瞬,有些尴尬:“谢家大郎前些日子忙着料理会试,一应事宜,皆是亲力亲为,累的心力交瘁。圣上体恤,便允他歇息几日。”他清了清喉咙,“这次来迎的,是玄衣相。”
听到这个名字,谢曜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他嗤笑了一声:“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