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男人落在身上的视线有些熟悉,声音也仿佛听过,不过这遮了大半张脸的面具实在碍眼。
谢容淡定道:“阁下不露脸,我如何知晓我们见没见过?”
原身性子阴鸷,平日里说话语调偏低沉,大概是因为那样有威严。
而谢容如今换了身份,不必刻意压着嗓子,谈吐间便多了几分少年的清洌感。
又兼之他终于离开了皇宫,心情舒爽,整个人看起来也明朗了许多,除了眉眼间还略有几分像原身,周身气质是全然不像了。
苏秉之只觉得似曾相识,但一时半会又认不出来——他根本想不到,小皇帝会连内里芯子都换了。
他狐疑地再次打量了一番谢容,后者坦然自若地任他打量,眼底带着些许好奇,似无不妥。
苏秉之便以为是自己错觉。
他想起方才似乎隐约听得小侍郎说这少年和丞相关系匪浅,出于谨慎,还是问了一句:“你是丞相府的人?”
谢容正想否认,却听见那面具男人怀里的少年嘤咛了一声,悠悠转醒,迷茫地啊了一声,低声喃喃:“我好冷……”
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没喝水了。
谢容那一声否认就被闷头打回了肚子里,他听着那少年声音,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又来一个耳熟的?!
正想着,那少年揽着苏秉之的脖子,微微抬起头来。
随着他的动作,原本搭在他脑袋边,挡住他脸颊的大氅歪了歪,那张熟悉的脸便落入谢容眼底。
谢容:“?”
谢容:“!”
谢容第一个反应是原身绿了。
第二个反应是他完球了。
因着小宛儿这一抬头,电石火光之间,他忽然想起来了面具男人是谁——苏秉之!
在数月前就被外派到千里之外、此时根本不应当出现在京城的苏秉之!
无诏入京,苏秉之想做什么?!
想到梁庸平查出来的东西,谢容下意识就想跑,念头刚起就硬生生压住脚步——等等。
他现在又不是小皇帝了,他易着容,苏秉之未必能认出他来。
谢容顾不得追究小宛儿怎么会和苏秉之搅和在一起,他转念间就下了决定,长睫一颤,流露出几分黯然。
恰好被苏秉之瞧见后,就飞快地收了回去,顺便回答了苏秉之方才的问题:“现在……不是了。”
现在不是,那就是以前是。
苏秉之想起之前传了好一段时间的“相爷在梨园里带了个小倌儿回府还宠爱了好一段时间”,了然。
心底那一丝丝怀疑就散去了。
怀里人挣扎着要下地,脸颊红彤彤的,滚烫烫的,约莫是落水着凉发起了烧。
苏秉之摁住了人,没再多搭理谢容,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便大步上了楼。
谢容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小二举着两包油纸包裹的糕点匆忙跑过来,分别给了谢容和小侍郎,笑容满面地说着“客官下次再来”。
小侍郎也笑眯眯地应好,和谢容道了声再见,转身离开了。
谢容拎着糕点上楼回屋,路过苏秉之的天字十二号房的时候,忍不住慢了慢脚步,竖起耳朵听了听里头动静。
苏秉之上楼时顺便喊人送了热水,里面水声激烈,隐约还夹杂着小宛儿似嗔似怒的声音。
谢容:“……”
他心情复杂。
虽然他和小宛儿……和宫里所有少年们都清清白白毫无关系,也完全不在意少年们另寻良人。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先出墙的是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挺乖巧的小宛儿啊。
对象还是苏秉之。
也不知苏秉之那些背地里搞的那些桩桩件件,小宛儿有没有参与过。
谢容回到自己的房里,仔细落了门闩,就着茶水吃糕点。
糕点香甜,他却有点食不知味,想着宫里的沉砚,想着隔壁的苏秉之和小宛儿。
不知为何,心底隐隐约约泛起一丝不安来。
……
皇帝寝宫里。
烛火摇晃,无声无息中,忽有暗香弥漫。
本该一觉昏睡到翌日下午的沉砚,在这暗香之中挣扎许久,终于猛然睁开了眼。
睁开眼的下一瞬,他立刻翻身而起。
强行从迷药中提早苏醒,他的骨骼肌肉酸软一片,在这迅速的动作间,还有些疼痛。
沉砚呼吸有些沉重,他微微闭了闭眼,神色不变,忍过了一阵难受劲,才徐徐抬起眼皮。
手腕上似乎缠着什么,沉砚动了动,牵扯的一阵轻响。
他低头,就看见了手腕上扣着的金环,金环上穿着长长的金链,另一头则扣在床榻上特制的暗扣处。
昏迷前的记忆彻底回笼。
沉砚:“……”
他想起谢容那一声绵软的“哥哥”,唇角一勾,发出意味不明的轻笑声,眸底却幽冷冰冷,毫无笑意。
湖心亭里君臣共饮的隐约温情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可以。很好。
是他安逸久了、活得越发过去了,还是小暴君长能耐了。
大概是听见他金链晃动的声音,有人在门外轻轻叩了叩门,声音平稳:“相爷。”
沉砚认出来这是梁庸平的声音。
他微微眯了眯眼,视线从金链上收回来,笑容收起,面无表情道:“进来。”
梁庸平捧着两道卷着的圣旨走了进来。
手上还扣着金链子,这对寻常人来说,是莫大折辱。
不过沉砚不是寻常人,他神色自若,甚至直接就抬起扣着金链子的手去接圣旨:“陛下呢?”
梁庸平躬身不答,转而在床榻上轻点几下,弹出密匣。
同样精致漂亮的金钥匙安安静静地躺在里边。
梁庸平低声道:“相爷请先解了链子吧。”
沉砚置若恍闻,抖开圣旨,只瞥了一眼,便漫不经心地将那圣旨对半一撕。
清脆的撕裂声中,沉砚慢条斯理道:“想退位?”
他发出轻浅的一声“呵”。
破碎的圣旨悄然落地,沉砚看都不再看一眼,随手捡起金钥匙,吧嗒一声,只解了链子,留着金环扣在腕间。
他抬起手,金环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下滑,与瓷白手腕相映衬着,配上因之前挣扎过而凌乱不堪的衣袖。
莫名有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感。
“陛下厚爱,臣不敢当,这扣子,还是等陛下回来亲自替臣解吧。”
他眸光清淡,语气散漫,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般自然随意。
可梁庸平只觉得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他身上,让他不由自主再弯了几弯腰脊,有些难以呼吸。
他没敢有抬头与沉砚对视,只抬手,将捧着的另一道圣旨奉了上去。
“那便请相爷接了这空白圣旨。”
他对沉砚撕了圣旨的行为没有任何惊异之情,仿佛早已预料,手腕一转,将那第二道圣旨打开。
果然是个空白圣旨……不,倒也不算空白。
那圣旨上大片空荡不假,右下角处却印了国玺以及陛下私印,这意味着这道圣旨,无论写什么,都是能生效的。
沉砚垂眸看着这空白圣旨,鼻尖嗅间屋里残留的香气,眸光轻动。
小暴君既然存了要跑的心思,必不可能只给他下这么一点药的,他能提早醒来,也许……有面前这人的功劳。
梁庸平……原来也不是和小暴君一条心的?
或者是小暴君在玩别的什么把戏?
短短瞬间,沉砚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最后定格在某个念头上。
他抬手,接过了这道空白圣旨,唇角轻勾,再次露出个堪称温柔的笑容来,温声道:“既然是空白的,那劳烦梁公公取支笔来。”
他笑意盈盈,一字字咬得清晰:“我来替陛下写完这道圣旨。”
……
谢容这一夜都睡的不安稳,醒了好几次。
一是认床,二是因为心里想着事,始终不安怀。
到下半夜,他几乎是睁着眼熬过去的。
好不容易快到开城门的时刻,他一骨碌爬起身来,飞快地洗漱收拾,和客栈掌柜结了账,就出了客栈,随意找了个早食铺子,要了一碗汤面吃着。
晨光熹微,有不少人起了个大早,热热闹闹地聚在一桌吃早食。
普通百姓间没有那么多食不言的规矩,他们一边吃,就一边讨论起了今晨忽然传遍大街小巷的某件事。
“昨夜当今下了道圣旨啊,你可听说没有?”
“有呢有呢,可把我吓傻了!”
汤面很烫,谢容拿木箸卷着,一边吹凉,一边竖起耳朵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