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油灯,一张桌子,三个人。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拷问,只是隔了一夜,一切相同。周青坐在中间,贺朝凤和傅清离坐在两边。
贺朝凤说:“周公子,我来是想请教你几个问题,你千万不要害怕。”
周青已经认出这是那天在角落里堵着他的神棍,虽然匆匆一面,但这样的两个人,匆再多面,也一定能一眼认出来,辨识度太高。
当时周青躲避完万福赌庄的打手,就被拷问了一番,后被迫带到此地说要给他们那幅蝴蝶百绘牡丹图,结果钱没了,画丢了,抢了画的万福还死了。
这么一看,与其说跟着这两人能捡回一条命,不如说是催命符。不然好好的这画压在咸菜缸底下这么久了,怎么就突然被人抢了呢?
贺朝凤开门见山:“这画究竟是你从谁那里取来的?”
周青道:“我说过了,我是迫于无奈随便挑了个房间进去躲避,凑巧见到这幅画,就顺手拿了。要不是有人出大价钱要找这黑蝴蝶,我早将它烧了。没见到人——”
一柄小小的飞刀几乎是贴着周青的脸射到了后面的墙上,刀身薄如蝉翼,入墙三分。周青顿时噤了声,周青胆战心惊,眼角一瞟,头发被削了几根。
傅清离说:“看到我手里的白瓷瓶吗?”
傅清离好心解释:“它叫时辰命,方才我叫你闻了它,你已经毒入肺腑。倘若你不好好说实话,一个时辰后,你就会化成血水。”
周青根本不信,但周青一动,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底油然而升直上肺腑。周青瞬间僵硬在那里,面色煞白。
贺朝凤一边鄙视傅清离除了七尺断肠丸之外又发明了新的唬人毒药,一边昧着良心帮傅清离骗人。贺朝凤说:“这是真的。上次有个人叫猴腮儿,因为不听他的话,最后很惨。”
惨到才从七尺断肠丸中逃出生天,又中了百里寸心,没拿到解药,还要给傅清离卖命。
贺朝凤提点周青:“这位傅公子脾气没我好,我通常只动嘴。但他动动手,是要人命的。”
周青脸色惨白又发青,周青辩解:“可即便要我的命,我也没有更多话好说。跑路的时候能走已经不错,难道还挑人进屋的么?”
贺朝凤看着周青,贺朝凤叹了口气。这口气一叹,就像是要人的命,又像是给了周青一种宣判,周青的寒毛几乎都竖了起来。
周青不自在地玩着杯盏,贺朝凤忽然起身,周青顿时一抖。贺朝凤一边打量着这间窄□□仄的小屋,一边说:“我看周公子很少回来居住。”
周青警报拉响了第一声。
所有人都知道周青是个混混,充其量是个能写点字识点文化的混混。爱好就是住在春风楼。这地方算是周青一个落脚点,但十天半月不见人。
贺朝凤又道:“我问过春风楼的妙姑娘,她说你常年居住在春风楼,之所以未被打出去,是因为也会做做零工。”算是,半个客人半个长工。
杜三娘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有人给她白打工,钱从一个袋子里出去溜达一圈又回到她的口袋,所以杜三娘半闭着眼睛,默许周青在春风楼混吃混喝。
人人皆知的事说来并不稀奇,贺朝凤酝酿了半天就为了说这个人尽皆知的事吗?周青暗暗松了口气。忽然听贺朝凤一声但是。
贺朝凤话头一转:“但是半个月前,你忽然不干活了,杜三娘不能容忍一个白吃白喝的人,所以才要将你赶出去。”
贺朝凤一手按上周青的肩膀,说:“你不干活,是因为你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你很快就会有钱,是不是?”
周青咽了口口水,周青紧张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
“榭满楼的客人放出消息说要找黑蝴蝶,你怎么知道他要找的是普普通通通的黑蝴蝶,而非是那幅画?”
如果这画是周青偷的,马上又有风声说有人要找画中蝴蝶,正常人都会以为是画主人在寻失物,岂敢拓一份送上门。
所以只能说明一件事。周青知道薛礼要的黑蝴蝶,只是黑蝴蝶这个标志,而非是这幅蝴蝶百绘牡丹。
这话一出顿时像戳到了周青的痛点,周青真切地变了脸色。
贺朝凤紧密看着周青,这一下,便知自己所猜八.九不离十。贺朝凤说:“货郎失踪后,有人替他报了案,但报案的人也失踪了。我问过春风楼所有长工,都说不是他们报的案。能在春风楼出入,又随时可以失踪的人,只有你。”
贺朝凤道:“你认识那个失踪的货郎,你也见过他背上的标记。替他报案,是因为知道他不是无故消失,而是危在旦夕,是不是?”
周青半天没能吱声。
傅清离手里把玩着那个白瓶,傅清离与打工的老伯交谈时,便提过周青。老伯知道周青,也提过当时结账,因老伯看不清账单,最后实则是周青替周仝和货郎结账。
傅清离与贺朝凤一唱一和:“春风楼的老伯告诉我,和小翠偷情的长工周仝,家里有一个弟弟。周仝打工,便是替弟弟挣些钱,好叫他去考科举。但因周仝不肯说,兄弟二人关系似乎也不好,所以老伯不知道他弟弟叫什么名字。”
傅清离抬眼,烛火就映在他眼底,明明灭灭。傅清离道:“周仝的弟弟,就是你吧。”
周青:“……”
这下周青不是脸白,是发青,随及涨红。
此事少有人知,除了杜三娘。周仝的底细,杜三娘在周仝进春风楼前调查过,故而应当知道这事。所以杜三娘能半默许周青混日子,大约也是考虑到周仝也在的原因。周仝死后,周青混吃等死,杜三娘就更容不下周青,这才要将他赶走。
贺朝凤与傅清离二人分明在来之前就做好了功课,一条条剖析下来,如同根根瞄了靶心的利箭,将周青射了个千疮百孔。周青还能挣扎什么?
周青胸腔如鼓风拉扇呼哧呼哧扇了半天,似柴火燃尽颓靡下来。周青道:“是。”
“是我替货郎报的案,也是我见到他肩背上有黑蝴蝶。周仝更确实是我的兄长,但是!”
周青眼中火色烈烈:“他挣钱,是为了女人,并不是为了我这个不学无术的兄弟!”
周仝与周青是兄弟,从小相依为命。周仝是个老实人,四处打工赚钱,本想叫周青去念书赶考,但周青一次没考上,就放弃了。周青自暴自弃,自觉不是念书的料,就想叫兄弟离开春风楼,兄弟二人一道去别处打工也能过活。
谁知周仝不肯。
周青道:“春风楼工钱虽然不少,却也并不如何高。风月之地谁知道有什么辛密之事,会惹什么麻烦。周仝始终不肯走,我一气之下就也住了进去。原本以为是工钱高让他走不得,后来才知,他是看上了里面的人。”
周青苦笑道:“他竟然看上了春风楼的姑娘,还下定决心在里面打工挣钱,要给她赎身。”
长工爱上青楼女子,多么大的讽刺。周青根本接受不了。兄弟二人渐起争执,逐渐不相往来。周青劝不动周仝,干脆就成天碍在他眼皮子底下,互相当成一根刺。
周仝和小翠幽会被发现那一天,周青不在春风楼。周青第二日回来方知昨夜出了大事,等知道小翠死讯,再一看,周仝竟然也投了井。
周青道:“货郎替我哥报案,我尾随他而去,就见他被人套了麻袋带走。我知道他凶多吉少,可惜势单力薄,只能替他报案。”
之所以薛礼的人查到说报案人也失踪,是因为周青报案时原本也遮掩了面目。
白日里,贺朝凤在城中面具店瞎逛,就曾经瞎问:“易容术这么有趣的东西,来买的客人都正大光明吗?”
老板笑答:“像公子这样明目张胆的还是头一个。从前有客人来,都是戴着兜帽,或是叫下人来买,哪里会亲自出来。不过也有些无赖前来寻事,自然就不遮掩了。”
贺朝凤好奇,就问了一问,方知半个月前周青来混过,老板认识周青,知道他没钱,不耐烦要赶周青走,周青就气呼呼把衣服架子一推跑了。
大约是在那时,周青顺了张面具。
一个爱财如命的人频频出入赌庄烧钱,令人匪夷所思,尤其周青并非好赌之人。除了要花光这不义之财,总该有别的原因。贺朝凤敲着桌子,说:“所以你去赌庄,是因为怀疑货郎被万福带走了?”
周青道:“我不知道带走货郎的是什么人,但是能阻止他报案的,除了万福还能有谁呢?”
官府对万福无可奈何,周青也没有证据,但若是万福将他打晕带回去,也许周青就能知道万福另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把货郎杀人越货埋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