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舟不敢吭声,两手按着肚子。
顾铮抬眸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又揉了一会儿,这?才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纸包递了上前?,轻笑道:“饿坏了罢,快趁热吃吧。”
伸手接过,打开?一瞧,纸包里居然是七八块茶花饼,李明舟饿得不行,抓了一块就往嘴里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含糊不清道:“我不能在宗庙里吃东西的,这?是对先祖的不敬。”
“吃都吃了,怕什么的,方才本王不是替你赔过?罪了?”顾铮指的是他方才的叩拜,“虽然本王从不信神佛。”
李明舟深觉有理,狼吞虎咽地将茶花饼吃了,吃得太着急,轻微的噎了一下,顾铮给他拍了拍后背,淡淡笑?道:“委屈殿下了,过?了今晚,你就能回东宫去了。”
“真的么?可我这?次闯了这?么大的祸,怎么可能这般容易地饶过?我?”
顾铮掐了掐他的脸,沉声问:“你信得过?皇叔么?”
“信得过?!”李明舟毫不犹豫地说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皇叔了!”
顾铮点头,从衣袖里掏出一只小瓷瓶,轻声解释说:“这?里面是鹤顶红,稍微沾上一点就要人性命。可本王若是说,你吃下去没事,你可信?”
闻言,李明舟手心一阵发寒,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仔仔细细地凝视着顾铮的面容,仿佛要探究什么。最终才重重一点头,“我信的!”
“那好,你吃给?皇叔看看。”
李明舟攥着瓶子的手有些发颤,可还是用力把塞子打开?,脑中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用小拇指轻轻蘸了点粉|末,他当着顾铮的面,含着自己的手指。不消片刻,口中就涌出了大量的血。
顾铮手疾眼快,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安慰他绝对不会有事,随即起身,一震衣袖打翻了烛台。
李明舟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目光逐渐焕散,口鼻里都是鲜血,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肯定快死了。望着顾铮的背影,下意识地伸手挽留,哑着声唤:“皇叔,你不要走,你看看我,我好像要死了……”
顾铮当真回身看了他一眼,俊脸在火光中显得忽明忽暗,以至于李明舟用尽全力,也无法真正地看清他的脸。玄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那天晚上,李明舟浑浑噩噩的,只记得有人大唤着走水了,无数的侍卫和官员破门而入将他背了出去。隐隐约约,周围全是火光,皇后拉着他的手哭喊着:“明舟,明舟,好孩子,你不能跟你父王一样离本宫而去啊,明舟!”
随后就是皇帝的震怒声:“查!给?朕查!到底是谁要谋害长孙殿下!”
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再度醒来时,李明舟正躺在熟悉的床上,头顶的纱帐是早些年母妃命人给?他换的,据说是能防蚊虫,好多年了,拆了洗,洗了拆,都洗褪色了,可就是没舍得换过。
他头痛欲裂,仿佛有个凿子在太阳穴猛敲猛砸,眼前金光闪闪,好半天才清醒过?来。殿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傍晚的余晖透过窗子洒了进来,他一抬手,纤细的手腕上,淡青色的筋脉清晰可见,皮肉下的骨头也根根分明。
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即便是珠帘被扯开的清响声,李璟十万火急地从外头奔了进来,冲过来就抱住了他。
“明舟,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李璟抱得太过用力,以至于李明舟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不动声色地将人推开?,李明舟惨白着脸笑道:“九叔放心,有四叔在,我怎么可能死呢?”
“你还敢提顾铮!”
李璟脸色不甚好看,语气也冲,“别以为我不知道,大理寺都是他的人,谁敢在你的饭菜里动手脚?一路上都是文官们簇拥着你进宗庙,旁人根本就插不上手。鹤顶红到底是谁喂你吃的,你心里可有数?”
李明舟面色极平静道:“我心里有数,不怪他,是我自己要吃的。”
“明舟?你……你自己怎么吃的?还不是他怂恿逼迫你的?”李璟按着他的双肩摇晃,神色紧张道:“小傻子,你傻了么?那玩意儿是能随随便便吃的?你打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怎么还稀里糊涂的!”
“九叔!你别晃我,我头晕的!”
李璟赶紧收回手,坐在床边紧盯着他问:“顾铮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了?你就这么听他的话?连命都不要了?”
“我知道他绝对不会伤害我的,如?果没有他在,我现在可能就被贬为庶人了。”李明舟捏了捏绞痛的额角,身子还很虚弱,轻声问他,“现在外头是什么个情形?”
“宸王妃站出来替你作证了,说你未曾欺辱过李宁儿,甚至还声称,这?些事情皆是李钰一手策划,目的就是陷害你。”李璟说到此处,神色颇为复杂地望了他一眼,“说完这?些,宸王妃就当场自尽了。”
李明舟一愣,脑中忽然闪现出无数个念头。可最终停格在宸王妃泪眼婆娑的脸上。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想要坐起身来,很快又重重地跌了回去。
低头望着自己的手,还是如玉石雕刻一般精致纤长,可早就不干净了,上面满是鲜血。这?双手只有皇叔才能给他擦干净。
“……我虽不知顾铮到底是怎么说动宸王妃,让他们夫妻之间拔刀相向的。但有一点我知,”李璟望向他,沉沉叹了口气,“你个小傻子,你千万不能爱上顾铮,否则你早晚要死在他手里。”
这?一句话,仿佛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的春日,迎头一记闷雷轰响,李明舟失魂落魄了好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万分肯定道:“不会的,皇叔不会让我死的。我是他的命,我死了,他也活不了。”
李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揉了揉他的头发,道了声:“但愿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
随后他便离开?了。
宫里宫外闹得沸反盈天,宸王妃自尽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阖宫,御林军一圈一圈地将东宫围了起来,生怕有人再对李明舟暗下毒手。
早先李暄便同李钰很不对付,眼下不仅没有雪中送炭的念头,反而痛打落水狗,借着这?阵狂风,在后面煽风点火,凭空捏造了不少罪证。
皇帝震怒,当场就命人扒了李钰的朝服,将人禁足在宸王府,听候发落。顾铮下了早朝,正欲出宫去一趟衙门,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四弟请留步。”
他顿足,侧目回望,就瞧见李暄满脸堆笑?地下了玉台。
“四弟可是去衙门取罪证?”
顾铮正是要去衙门一趟,将那些罪证取来,好交给?皇上过?目,闻言,淡淡笑?道:“正是,圣上有命,臣等不敢耽搁。”
“四弟终日公务繁忙,哪有这?闲工夫,不如?交给本王去办,回头折子本王也顺带一并写了,能免你不少的事。”
顾铮暗猜他帮忙是假,从中动手脚才是真。稍一思忖,便顺水推舟应承下来。若来日出了什么纰漏,罪证是李暄取的,折子是他府中谋士帮忙写的,无论如何?,也怪罪不到晋王府的头上。
李暄大喜过?望,仿佛已经瞧见了李钰的凄惨下场,见顾铮抬腿下台阶,立马亦步亦趋地跟上去,从旁试探道:“二?哥这回太过分了,明舟怎么说也是皇长兄唯一的骨血,从小到大品性一直都温厚纯良,怎么可能干出那种混账之事。幸好宸王妃大义灭亲,当场戳穿了他的诡计,否则明舟这?回可受了大冤屈了。”
“皇上自有裁断,我等为人臣子,怎好妄下定论?三哥可要谨言慎行才是。”
李暄便知套不着顾铮的话,心里隐隐有些不甘,又道:“本来就是如此,宸王妃都以死谢罪了,还不足以论罪?再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敢用性命作证,远比严刑拷打得来的罪证要真实得多。宸王妃大义啊!”
顾铮蹙眉,懒得同?他虚以委蛇,略一思忖,便淡淡道:“是不是大义?本王不知,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谁若是敢心怀鬼胎,必遭天谴。”
“本王以为,你我已经达成了共识,否则你何?必蹚这?浑水,坐山观虎斗,岂不是能坐享其成了?横竖无论谁当储君,也不会是你一个外臣。”
顾铮道:“王爷是想同我化干戈为玉帛?”
“正是如此。”李暄凑近一步,正色道:“此前的恩怨暂且不提,现在你我的共同敌人只有一个,何?不结盟,将他彻底压在五行山下,永世不得超生。否则来日他若是东山再起,你以为晋王府能够幸免于难么?”
“王爷这番话听起来很有诚心。”
李暄笑?道:“何?止是诚心,简直诚意满满,若你肯归顺,本王以皇族之血立誓,待日后本王继任储君,保你顾家长盛不衰!”
顿了顿,他又道:“但你总得拿出些诚意来吧?”
顾铮但笑?不语,须臾才仅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几句,李暄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最终对他拱了拱手。
“好!本王承了你的情!待事成之后,定邀你来王府小酌几杯!”
太医说,鹤顶红是世间至毒之物,寻常人稍微沾了一点,立马就要人性命。可能李明舟身为皇长孙,乃是天命之人,又有先祖庇佑,这?才保了一条小命。
可一场走水,几乎把半个宗庙都烧毁了,皇帝震怒,连夜便传召了户部尚书,议论修建宗庙的事宜。李明舟近日心神不宁,夜里也睡不安然,梦里总是看见李晗立在东宫门口,只要他一过?去,立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竟然连句话都不肯同他说了。李明舟每次醒来,总是恍恍惚惚,望着东宫外头的霭霭夜色,双臂环着膝坐。他很想出宫找顾铮,可眼下宫里宫外风雨飘摇,东宫内外更是看守森严,根本不能随意出去。
他睡不着了,披着衣裳就出了殿门,外头的长灯忽明忽暗,微风拂过?,院角的迎春花发出簌簌的声响。头顶一轮弦月高挂,李明舟坐在台阶上,微微昂起脸,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铮便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过?来了,穿着一身玄衣,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李明舟的面前。衣摆处绣的兰花纹仿佛流水一样波光潋滟。
李明舟揉了揉眼眶,昂脸笑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说出来又有点歧义?,仿佛深闺怨妇埋怨夫君不常来自己的院子里一样,于是他便补了一句,试图救场:“小点声,别惊动了人。”
“本王过?来看看你,”顾铮一掀长袍,同?他并排坐在一处,侧首微笑道:“你看起来瘦了许多,怎么回事?”
李明舟心道:“你明知故问,还不是信了你的话,吃了那点鹤顶红。”
明面上却万万不肯这么说,只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地叹口气,“你总不来看我,我想你想得茶饭不思,自然就瘦了。”
“原来如此。”顾铮点头,仿佛是相信了,顺手摸了摸他的脸,抱歉道:“都怪皇叔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不怪皇叔,都是我自己太笨了,明明知道有人要害我,我还上杆子跳进去了。皇叔救我于危难,我十分感激不尽。”李明舟分外想说以身相许之类,可又觉得太过儿戏了,于是委婉地说,“我承了你的情,日后定然报答。”
顾铮并不在意这个,将人拉怀里揉了揉头发,低声细语地解释:“本王想,你已经得知了宸王妃的死讯,并且为此暗暗难过了许久。甚至埋怨本王又残害无辜了。”
李明舟小声道:“我没有。”
“有没有,你心里最清楚了。也不妨跟你说清楚,本王就是这样的人,谁若是阻碍了本王的路,下场只有死路一条,谁都一样。”顾铮手心温热,缓缓抚摸着李明舟清瘦的脊背,指尖缠绕着发带,声音又轻又浅,“你要是心里有愧,就跟本王发火,想怎么发都行。但是不能伤害你自己。”
李明舟一惊,连忙抬眼看他。
“不喝药,不吃饭,不睡觉,因?为宗庙被毁,背地里偷偷跪在先太子灵位前?赎罪,你是怎么想的?”
“你怎么知道的?”
李明舟问出来就后悔,这?不就是当场承认了?东宫里到处都是晋王府的眼线,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瞒不住顾铮的。
“宗庙被毁,都是我的错。如?果上苍要怪罪,我父王要怪罪的话,那就怪我好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愚蠢,皇叔也不会想到这个法子帮我。”
顾铮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叹口气:“本王从不信这个,但你要是实在心里难受,日后你登基了,再拿这个治本王的罪,也不算迟。”
“我怎么会治皇叔的罪?我心疼你都来不及!”他十分羞涩地吐露真心话,忽想起那夜两人在深巷里的亲密,咬着唇道:“皇叔就是我的命,你疼,我就疼。”
“现如今你连这?种话都敢说了?什么疼不疼的,本王几时让你疼过了?”顾铮好笑?地看着他局促不安的羞涩模样,缓了缓才正色道:“但这?事还不算完,今晚有出瓮中捉鳖的好戏,不知你可喜欢。”
“什么瓮中捉鳖?”
“待会儿你便知道了,”顾铮卖了个关子,起身拂了拂衣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顺手将李明舟也拉了起来,“时辰不早了,前?头还有些急事需要本王去处理,你且乖乖在东宫待着,听见任何响动都别出来。”
李明舟心里一个咯噔,仿佛明白了什么,可又不敢确定。手心一阵阵发寒,正想再多问几句,眼前哪里还有顾铮的影子。
只好先回寝殿等着,一直心神不宁的。约莫小半个时辰,外头忽然闹了起来,他一惊,立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还未来得及出殿,凌云火速领着侍卫们闯了进来。
“殿下,不好了,宸王谋反了!”
宸王谋反了!
仅仅这?五个字,仿佛一记闷雷,李明舟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匆匆往外踏出几步,只见东宫外火光冲天,嘈杂声穿透夜色,阖宫都被惊醒。
“殿下,王爷吩咐过?了,不许殿下离开东宫半步。”凌云从旁压低声音道:“岐王和沈将军已经领着御林军在玄武门把守着,九王去了御前护驾。东宫外面现在全是晋王府暗拨下来的侍卫。”
“皇后娘娘那里呢?永嘉公主何?在?”
“殿下请放心,永嘉公主在皇后娘娘那里,御林军已经赶过去了,不会有事的。”
李明舟此前便知李钰狼子野心,可从未想过,他居然有一日胆敢谋反。这?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即便是皇子,也难逃一死。
但李钰生性多疑狡诈,此前同?李暄明争暗斗,皆是占了上风,顾铮又是用什么手段,才引|诱了他逼宫造反的?
外头足足闹了一夜,一直到天明才渐渐熄了声,可宸王逼宫造反的消息,却在短短一夜间,如?同?插翅一般传遍了整个京城。
当天晚上,李暄率领御林军将乱臣贼子拿下,兵荒马乱中,也不知道是谁从城墙上射了一箭,硬是将李钰从马背上射了下来,当场就被抓获。
皇帝震怒,由刑部、大理寺以及御史台召开三司会审,圣上亲自担任主审官。
整个京城一夜间风云变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