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树梢,被一抹乌云掩去了光芒。
江头风大,一个影子又从江潮翻涌的江面上跃了过去,仿佛鹞子一般落在江岸边上,身子轻巧地叫人惊叹。
虽瞧不清面容,也能瞧出那人轻轻缓了口气,随手抚平了掀起的衣角。布料上干干净净,倒是谁也不知他的手心里头当真捏了一把虚汗。不过站稳了脚后他回头望了一眼汹涌的江潮,仿佛是微微扬了扬唇角。
不远处,江岸来往的花船还是热热闹闹,有窑姐儿银铃般的娇俏笑声,也有靡靡琴音,有公子作诗对赋,当然也有缠绵悱恻的软声私语。
那人影在江岸边原是一上岸便要提剑走人,却站住了脚步,听着那边松江之上的娇言笑语好半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沉思了好半晌。月光从云边露出些许银光来,也落在那人蹙着眉头仿佛几分狐疑的面庞上。
不等月光从他的眉梢一点点挪到鼻翼,叫他露出真容,他的身影就轻轻一个摇摆,毫无声息地,他整个人都融进了夜色和灯火光辉的缝隙里,身形如若最轻巧不过的夜行野猫。
松江府夜中依旧灯火通明的地方都是连成一片的,喧嚣声也嘈杂聚集在一块儿,这里有彻夜欢歌笑语的窑子娼馆,也有四更五更才打烊的酒楼饭馆,自然也有一言不合就开骂、骰子摇的噼里啪啦震天响的赌场作坊。
只是大半夜里来这儿的多是赌鬼恶棍,白日里鱼龙混杂好歹有些手头宽松又好玩乐对的公子哥,到了夜里多是嗜赌的瘪三混混,不讲道理,只管上赌桌喊一通大大小小;个个赌性上来了,不输到倾家荡产绝不撒手,死念着下局保准翻盘;没过一会儿手头就没银子了,身上还不知道背了多少叫人打断腿都换不上的债。
尽管赌坊与娼馆窑子只隔了一个巷道,但松江府不论是黑道白道还是平头百姓暗自称这地儿为松江府后巷。不是地界的区别,只因松江府这地儿开了好几家赌坊,背后各是不同的东家,有地头蛇疏阁的一份,也有富商的一份,或许还有自立门户的江湖人,各家有相互有干系,是松江府势力里出了名错综复杂,一般不闹出什么大事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插手其中,像极了无人管束的地界。
虽说松江府下九流但凡懂事的都通通给疏阁的温殊拜过山头,但温殊也是出了名的不管事儿。毕竟下九流既不是什么门派,也不是什么大户,没什么规矩,底下的人拜过山头后自然是平常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一个小乞丐蹲在墙角,缩着脖子好似在观察来来往往于这后巷赌坊的人。他的肚子一直在咕噜咕噜地叫,配上那张抹得乌黑的脸,活脱脱一个受难流民。
没人注意到这个小乞丐,这后巷的犄角旮旯里多得是这样的饿昏了头的乞儿。
来往赌坊的赌棍自然也有运气好的时候,指不定就漏出些钱财,蹲守讨银子的乞丐自然不会少。
小乞丐正盯着一个醉鬼瞧,那醉鬼大汉手里一上一下甩着铜钱,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着。被一根绳子串起来的铜钱每一被甩一次都发出清脆的声音,叫小乞丐吞咽着口水,心里突突地跳。
在小乞丐犹豫于是朝醉鬼讨钱被揍还是继续忍着挨饿的时候,不知哪儿来的一只手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整个人都蹦了起来,大约是蹲太久了,他的脖子僵硬拧了一下,双腿发麻,一脚踩空向前扑倒在地。
当然没人扶他,小乞丐趴在地上扬起脑袋,瞧见一个仿佛护院打扮的男人正打量着他。
“我、我……”小乞丐在那个男人的目光和强壮的身形前瑟缩了一下,大概是以为他蹲着的赌坊派护院来赶人了,“我马、马上走。”他结结巴巴地说。
他的个子很小,在这个护院打扮的男人面前更是弱小。
小乞丐说着就跳起身往后退,生怕这个男人下一刻就掏出护院的棍子,那玩意儿敲打在身上太疼了,连筋带皮,从骨头深处叫人痛的打颤。今儿他可是被揍了好几次,身上脸上的乌青还没消去。
然而不等小乞丐拔腿跑人,他的肚子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抗议。
“饿不饿。”那男人闻声笑了。
小乞丐的脚步顿住了,面露惊色。
“想吃饭吗?”护院打扮的男人神色带有几分戏弄,像是在打发一直哈巴狗,不论谁瞧见了都心里有几分激愤,这已经不仅仅是叫人瞧不起了,但他这话却叫小乞丐怎么也挪不开脚。
“大爷您行行好。”小乞丐张口就来,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一点没有被羞辱的样子。都做乞丐了,做的就是叫人瞧不起和羞辱的乞讨活儿,在饿肚子面前面子什么的那都是屁话,打蛇随棍上他可叫一个熟能生巧,“赏点钱罢。”
男人端详了小乞丐的面容好久,久到小乞丐觉得街巷里摇曳的灯火都快闪瞎他的眼睛,那男人又伸手拍了拍小乞丐的肩膀。
疏阁窗内外皆是灯火通明。
只是外头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瞧了又瞧,先头那仿佛模样甚好、一身风流的公子哥儿却是怎么也瞧不见了,独留个长长的影子落在窗子上,证实那风流公子还在疏阁的屋子里头坐着。几个窑姐儿也没了兴致,转头招呼起,暗道这些风流公子多半没在红尘里头打过滚儿,不知道这芙蓉暖帐的销魂滋味,就喜欢跟那些孤芳自赏的清高丫头弹琴作诗,凑什么才子佳人,白撒了银子连柔荑都未曾摸过,当真没劲儿。
疏阁里头的白玉堂可不知道外头吵吵嚷嚷的窑姐儿对他那七拐八拐的小心思。
他正对着桌上小布包里的银针沉默不语。
“你若是得空想些没要紧的,不如说说明白这是何意。”白玉堂眯着眼不轻不重地睨了温殊一眼,口吻没半点客气。
打从他喊了那声老六,叫温殊说个明白,温殊就开始走神,光把塞了银针的布包丢给他看,也不知是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握着折扇的温殊摇头笑了笑,瞧着好似不在意,口中却是一句:“白老五你这眼瞎可得治治,难怪辜负了外头招摇的美人儿。”
“第五根针确有发黑。”白玉堂冰冰冷冷道,也没见他在提针端详,显然早是了然于胸,面上似笑非笑也不知是讥诮还是什么,“白爷只要验尸结果,少弄些花头叫爷瞎猜,这一套你玩了多少年了倒是不嫌累。”
“得,白五爷明察秋毫、观察入微,温某佩服之情如滔滔松江水奔淌不绝。”
温殊刷的收了折扇,往白玉堂对面的椅子上一坐,闻言仿佛半点不恼,给自己倒杯茶慢慢悠悠地说道:“那张家公子尸身僵而不硬,翻身时血坠不移位,确实是死于两日之内。身无外伤,无肿胀,无……”
“爷没工夫听你如何验尸的。”白玉堂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便是温殊说的有理有据他也不知是真是假,他既然要听温殊说,自然不是听这些他不明白的。
温殊耸肩,直言道:“张家公子是被毒死的,我以银针探喉,并无异状,五脏六腑俱是如此,后以内力将银针打入胃中,才探出几分痕迹。”他说的正是只有第五根银针些许发黑的缘由。
见白玉堂面无惊色,想来也是有几分预料,那张家公子死的莫名,众目睽睽之下既然不是有人以外力杀人,多半是毒物,也不需要什么奇思妙想的创举了。
白玉堂没有插话这幅了然于胸的模样,温殊摆弄着折扇又笑眯眯地抛下一句话:“积毒已久,深入肺腑。”
白玉堂这才猝然抬头:“积毒。”
温殊笑了,面有几分得色,也不跟白玉堂再打哑谜,又是直言道:“银针探不出可见并非□□这等剧毒,再加上我前前后后问了一通,张家公子身子硬朗得很,往日里两个喷嚏也不打,更别说患有顽疾,自然不会是徐家公子那般病死,极有可能是积毒发作而暴毙。他身无外伤,只可能是长期喂毒,因而在胃里多多少少留了些痕迹。”
白玉堂面露沉吟之色。
“幸亏他这死了还不超过两日,尸身未腐,不然银针往哪儿扎都是黑的。我这点雕虫小技可就不够看了,非得开膛破肚才行。”温殊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