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可不信展南侠对此没半点想法。”白玉堂望了一眼桌上写着“齐桦”二字的书页,回首道。
展昭一笑,“听他言辞间自信满满,认定了白兄救不回韩二爷,必然不会将人藏于醉花楼与赌坊这两处最易被搜查的地方,谁都懂最安全与最危险无异,徐府与陷空岛上自然不可能。”
白玉堂挑高眉梢,神情似笑非笑。
“松江府虽大,却连温兄都不能探得韩二爷的踪迹……”展昭顿了顿,将齐桦抗在肩上,提了剑径直向外走,像是没从白玉堂的面色中瞧出那几分促狭,一本正经道,“白兄既然想到了,不若早些动手,此事怕是耽搁不得。”
白玉堂瞧着展昭在走出房门前,又回头望他,“今日已经算得上第三日了,白兄。”
夏日的日光从门外落在展昭的蓝衫和他的面容上,十分灼目,却盖不去这人面上的温和与通身的沉静。
《说文解字·日部》曰:昭,日明也。乃是明亮通透之解,取自光明美好之意。
白玉堂抬眼瞧了瞧窗外耀眼的日光,这日明想来也只能说展昭这般光明磊落之人,只是他脾性有几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名字却要与最炽烈不过的太阳做比,也是有趣。
犯想间,他又瞧了一眼桌案,口中一声:“展昭。”
展昭停住脚步。
夏日早间的日光不过几炷香就变得明媚又毒辣起来。
茶楼上,粉衣长袍的公子摇着折扇像是在听那头的说书人只一折扇一抚尺笑谈三国,他也是摇头晃脑仿佛读懵了书的书生,又有几分嬉皮笑脸,好不正经。
说书人正唾沫横飞说至蜀汉战东吴,茶楼里凝神静气各个蹙眉听得专注,一个小乞儿一头撞进大堂,哎唷哎唷叫唤着,双手扒住掌柜的口道:“行行好——”叫掌柜的心惊肉跳地踹了一脚,小乞儿哭的不行,嘀嘀咕咕地跟掌柜的讨饶求几文银子,手指伸出个四,好似在说只要四文铜钱就好。
茶楼里的客人见说书人被打断了纷纷拧了眉头,有心生不忍的,自然也有拍桌怒骂掌柜的。掌柜的连连道歉,叫人将那小乞儿架了出去,又赔了几壶好茶才消了他们的怒气。
没过多久,粉衣长袍的公子对跑堂小二招了招手。
跑堂小二提了茶给粉衣公子一边添一边低声道:“温爷,今儿寅时便有动静了,只是到了卯时才各自挑着担往码头去了,说是挑着的东西不寻常。”
温殊仿佛没在听,笑眯眯地瞧了一眼茶楼外的街道,斜对面的墙头里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响,隔着街道的吵杂之声也不知是何状况,“醉花楼的花船可有向外开?”
“昨夜白五爷闹了一通醉花楼,醉花楼便闭了门不做生意,唯有几艘早早开出去的花船也不知如何在昨夜里竟漏了水,江岸边的花船也无一艘能出海,陈叔提着东西去瞧了瞧,说是船底给人凿了,今儿正在修船。”跑堂小二说的飞快,还是时不时一顿一顿,远远瞧着像是在报菜名。
也就是说,这会儿没船往外开。
温殊想了一想,暗猜这事儿当是展昭找人做的,只是连开在松江上的花船都能被凿了洞,这本事可不小,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他心思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却又不甚明了。
温殊将折扇揣入怀里,面上含笑,似是不经意道:“楼空了?”
“还有几人,生意总得做,只是招来的那些均挑担去了码头。”跑堂小二带着与往常无异的讨好笑容,声音却低低沉沉。
“绑了换人。”温殊头也不抬地说。
跑堂小二只管擦干净桌面,轻轻点头便扭头走,一边冲掌柜的喊:“再来一份酥油鲍螺!”
温殊瞧了一眼日头,暑气重得让人懒惫,这会儿要是能往凉爽的水里走一趟,当真是快活极了,可要是从火中走一趟那就遭罪了。他从袖子里捻出一枚铜钱,偏头朝着楼底下那草帽当扇子、坐在阴影处歇脚的老农丢去。
那农家老汉瞧一眼掉在他面前发出清脆响声的铜钱,也不做声。人声嘈杂,四处都是吆喝叫卖,来往匆匆,没人注意一枚铜钱的声响,也没注意这个苦着脸呵气的农家老汉。他只是捡起铜钱,扭了扭脖子,戴上草帽挑着担稳稳当当地朝着江边去了。这几日岳家不能下海捕鱼,他便日日往岳家送些瓜果蔬菜。
温殊眯着眼,隐隐瞧见斜对面那墙头有个粉色的虚影一闪而过,眨眼不见,如若鬼魅。他心头啧了一声,白老五怎么每每出门一趟功夫都要长进几分。
他也只是这么一想,手中又是一枚铜钱脱手而出,快极,却悄无声息。
卖烧饼的孙大娘桌案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枚铜钱,她笑吟吟地将铜钱往怀里一放,扭头看了一眼屋子里,又招了招门前排队的客人,笑道:“往左边点,可别被木柴压了身,大娘我可赔不起。”
正说着,屋里就有个汉子扛着木柴往门口卸。
排着长队的百姓纷纷往左边靠拢,人头攒攒,叫墙边挤了不少人。
温殊只瞧了一眼,见一人影抗着什么东西从墙头窜进人群,不见了踪迹,心里又是一句嘀咕,南侠展昭这燕子飞当真是身轻如燕,身上背着个人还能有如此轻灵的身法。
随即他转回头,耳畔还是那说书人道陆伯言火烧连营,便是有诸葛孔明算无遗策、智珠在握也救不回刘玄德夷陵大败,几番转折精彩纷呈,听得人眉头或舒展或紧蹙。温殊似是在细细听那说书之声,目光却随着街道上的人一直向前,恍惚那谈笑说书声中还有一个声音笔直而坚定地传达。
“展某只问温兄可信?”
展昭真是个妙人儿。
“叫白兄留于疏阁却不曾告知白兄当如何拿到消息,温兄莫不是在试探这疏阁可还在把控之中?”
明明看破说破却又装作不知,仿佛留了几分情面,话却直地叫人心尖发颤,不敢直面。
正如展昭所言,温殊比他们想象中更早知道这一串儿是指着白玉堂去的,也知道里头多半有醉花楼的手笔。
他们三人与花船定计本无须跑一趟疏阁,相比起死了一个温蝶的疏阁,松江上独自飘荡的花船更不容易泄露三人合谋的踪迹。可温殊不说半句早知的事,却道他这一计要先走疏阁。三人心知肚明温殊一是为白玉堂确认设局之人来自松江府内还是松江府外,二是为他自己弄清楚疏阁势力被渗入了多少,可还在他的把控之中。
温殊是松江府暗道下九流的扛把子,什么胡七胡八的消息都能往他耳朵里窜,甚至天南地北的消息也能知道一二,心中的小秘密自然不是区区一两个,可他不说,也说不得。
“白兄以赤诚之心交友,温兄又如何?”
温温和和、不轻不重地叩问,像是重石从山间坠落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
温殊扶着茶杯,见那跑堂小二端着酥油鲍螺端上桌,又是一句低语:“展南侠带着个人往府衙去了,倒是白五爷独一人像是朝南市走。”
可若说他有心暗害白玉堂……
“照常掩护。”温殊取了筷子漫不经心地说道。
少年侠客数风流,行事虽事几多小心却挡不住这满松江府的耳目,不掩盖一二回头又要被当面问真心了,温殊暗自笑笑。
“先头卖油老翁从徐府后角门,那从徐府出来的小厮传了只飞鸽,瞧着是往陷空岛去的。”跑堂小二又说。
“可拦下了?”温殊眉头微蹙。
“没来得及。”跑堂小二答道。
隔了半晌,温殊瞧着楼下挑担的卖油翁从茶楼的后门拐了出来,又吃了一口那酥油鲍螺,仿佛忽的听明白跑堂小二说了什么,“若是官府有人暗中往醉花楼和码头去,你叫人把郭姑娘和那胡烈也送去官府。”他顿了顿又望着天色道,“此外,派人给徐府的徐老夫人和张府的张员外送封信,请他二人走一趟。”
他的语气不复温吞,叫跑堂小二也有些吃惊地抬起眼,又赶紧敛了神色。
温殊重重搁下筷子,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跑堂小二连忙赔笑,高声道:“客官,客官,有话好说,这酥油鲍螺不合您口味可以再换——”
茶楼里的人不明所以,只是瞧了那桌上丢着只咬了一口的一个酥油鲍螺,纷纷猜测是这点心不合那公子的口味,惹恼了他。
“富贵人家嘴刁的紧……”
“就是,松江府谁人不知这儿的酥油鲍螺最是美味。”
茶楼里的人纷纷小声嘀咕起来,但很快又忘之脑后,这天南地北什么样的人都有,自然无人理会这听书半途离场的人。
温殊出了茶楼,并不往南市或者官府去,更没有回疏阁,而是径直往江岸边去了。
人影窜窜中,似有人几番打量在大太阳底下漫步的粉衣公子,而那粉衣公子嬉笑如常,恍若未觉。
他这般高调行事,若是还不能引走大部分耳目,还真是如白老五所说败了他松江一霸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