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近,夕阳半堕霞似血,云雾半掩月如钩。
江头风潮中,有个声音懒懒散散地喊道:“白老五你是不是诓我呢。这院里的酒该不会早叫你挖干净了吧。”
“白爷只说你随便挖一坛,你自个儿挖不到还能怪爷?”
白玉堂靠坐在院落里的一棵大树上,头也不回地说。
“白兄当真不提醒一句温兄,酒就在这棵树下?”展昭背着白玉堂坐在反面的树枝上,温声笑道。
“你若是想提示,随口一句便是,何必问爷。”白玉堂背靠树干,闭着眼一脸惬意。
“白兄指不定是要留着树下的好酒请展某的,展某怎能将白兄的好意拱手相让。”展昭瞧了一眼还在院子里东走西顾的温殊,径自轻笑道。
白玉堂偏过头,却是瞧不见坐在背后还隔了树干的展昭的。
他眯起眼,似是不经意地说道:“以展南侠的为人,竟是对温老六故意纵火围困几个女童进而达成目的一事毫无芥蒂,着实让白五疑惑。”
天色更暗了些,映照得展昭的面容有的晦涩不明。
白日里,因白玉堂与二位义兄出面,以及紧随而来的老潘冲入府衙急匆匆一句:“回林大人,醉花楼花船带人上陷空岛意欲行凶,残害无辜,人赃并获,已全部拿下!另有卢员外送来一位唤作许四的男子,实为醉花楼内应,连月来于陷空岛暗中盯梢,已招供乃是徐家表少爷齐桦指使。”案子就此了结。
展昭与白玉堂都不曾想过一句指认竟是顺利结案了。
那齐桦全然不顾老潘所言,只是冷淡的面色在瞧见白玉堂与蒋平、韩彰二人同行时终于露出了满目惊色。
“……竟是满盘皆输,若是如此……”齐桦仿佛不经意间低喃自语了一句,到展昭回头细听却没了声响。
再随后本是算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将白玉堂拖下水的齐桦仿佛忽的没了兴致,再无半分狡辩的意图,哪怕白玉堂出言挑衅也是不为所动。在这公堂之上齐桦竟是和先头在徐府一般坦诚起来,之前几番做戏虚实难辨像是公堂众人的南柯一梦,他就差没在面上写上他就是设局暗害白玉堂、搅得松江府连死几个无辜百姓之人了。
林知府大怒,拍案欲审齐桦。
齐桦却不理会,只是在三人走进公堂时,将目光从白玉堂的右侧移动到左侧。
右侧那人黄金面皮、面上微须,长得高大却是细条身躯,是他所见过的彻地鼠韩彰,也曾被他囚禁于松江府南市半月,也算得上熟识了。白玉堂能找到韩彰,齐桦并不意外。
他不可能将韩彰藏于与他相关的任何地方,无论是醉花楼还是赌坊,又或是徐府,自然也不可能是陷空岛,这都是容易坏事的窝藏点;齐桦自然也考虑毫无关联的地方,否则可看不住一个五鼠中武艺排第二的彻地鼠。将韩彰藏于南市一来鱼龙混杂,拐子偷儿逃犯这等下九流最卑劣最叫人瞧不起的人比比皆是,谁也不会管一个牙婆手上的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什么身份;二来常人也确实想不到南市多条脉络不被疏阁掌控反倒在他手中。
白玉堂能猜到,怕是因为那两个进了大牢的牙婆曾言见过韩彰。到底是时间问题,不过比齐桦想象中更快了一些,竟还是敢在下手灭口之前给寻到了。
齐桦的眸光冷淡又深沉,却并不与白玉堂的目光直接接触。
相比起设局前连月来的调查,从旁窥探,当真接触到的白玉堂比传言中那个心高气傲、行事刻毒、喜怒无常、聪慧过人的锦毛鼠还要叫人觉得触不见底。到底是小觑了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便是几番出言激将竟也逼不得他这等性急之人怒而拔刀。
他心中喟叹。
而与这无声叹息相反的是,他冷淡且毫不犹豫地错开白玉堂的视线,望向了左侧面黄肌瘦、形如病夫的人身上。
此人与齐桦素未谋面,但齐桦也是一眼瞧出这便是翻江鼠蒋平,本应缠绵病榻不得起身,这会儿却出现于此。他竟不知何时蒋平已经全然恢复,闵秀秀不愧是药王之女,药材送到不过三日,便能妙手回春。
“这几日传消息且与人交际之人并不是阿四,而是蒋四爷罢。”齐桦笃定道,“想来今日飞往陷空岛的飞鸽也被蒋四爷拦下了。”
连日来陷空岛传递的消息都与往常无异,他派人上岛也到阿四盯着陷空岛,病榻上的蒋平依旧未醒,这才叫他放松了警惕。阿四其人与蒋四爷一般身材瘦小,若是穿上夜行服再蒙上面谁也辨不出谁是谁,这会儿蒋平生龙活虎,阿四却被逼招供,期间如何都不需要他细想就能得出结论来。
蒋平呵笑一声,“不错。”语气凉飕飕的,更是偏头瞧了一眼公堂上的展昭,意味溢于言表。
前日晚上正是渡江而来的展昭逮住了盯梢的许四,未免泄露踪迹、打草惊蛇,提了一句暗中换人。而后蒋平醒来,得知许四身形瘦小,顾不得大病初愈,便亲自替了人。而后传递消息也是蒋平了。
而昨夜里展昭再入陷空岛,卢方夫妇得知卢珍无恙,与蒋平商议出岛助白玉堂一臂之力。那时岛上无船,除了凭借独龙桥来回的展昭,也只有水下功夫极好,能凭一身气力游过松江的蒋平能出岛。
后半夜蒋平登岸之时恰巧遇上到处凿船底的阿林,听闻乃是展昭暗托,便出手将几艘在松江中游荡的花船船底一块儿凿了。
这才应了今日一早醉花楼无船出海一事。
“据闻蒋四爷机巧伶变、足智多谋,果然名不虚传。”齐桦仿佛真心赞了一句,他当真没有怀疑过阿四已经被蒋平替换一事,可见蒋平此人厉害之处。
这也是此局引温殊离去后,率先对蒋平下手之因。
头几个月若是蒋平神志清醒,定然早被察觉端倪,更不可能到了今日白玉堂被逼上公堂的境地。
蒋平神色不变,心里头想的却是若当真足智多谋也不至于陷入此局,又是病又是伤,还被绑走一人,老五更是挨了大哥一掌,兄弟都差点做不成了,大哥如今心里还愧疚的很。这么一想,他又瞧了立于公堂一侧、从头到尾都不做声的展昭一眼。
大哥虽弄不清展昭在其中到底起了多大的能耐,但话说的实在,此番当真是欠了南侠展昭一个好大的情面。
蒋平更是瞧的明白,这其中展昭可不是当了两回传话筒、救了个卢珍而已。做局之人高明,近乎算无遗策,这局做不成,陷空岛除了老三外无一伤亡都多亏展昭。
以后莫说展昭有求于他们,便是一日展昭遭天下人口诛笔伐,蒋平也自认当记得今日恩情,与展昭同道。不然蒋平当真瞧不起自己这条命了。
蒋平的神色齐桦自然看得分明。
到底是算漏了一个南侠展昭,这一日齐桦不知在心里这般叹了多少次了。
他转过身朝着紧蹙眉头、正欲拍下惊堂木的林知府一抖衣袍,就地跪下,神色坦然冷淡,目光仿佛是冰冷的寂静深渊,又仿佛空无一物。
“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还有话说。”林知府最终没有重重落下惊堂木,而是紧紧注视着这个年轻孱弱的公子哥,开口道。
“草民齐桦认罪。”齐桦眉梢都不动一下。
“拐卖女童可是你令人所为?”林知府说。
“是。”齐桦回道,“草民以醉花楼、赌坊以及南市盘踞人脉,于四个月钱拐卖女童,谋取私利。”
“大胆刁民!”林知府怒道。
他抓着惊堂木的手一抖、一紧,口中不慢:“借醉花楼花船上陷空岛行凶,可是受你指使?”
“是。”齐桦答得干脆利落,也不回头看身后正眯着眼睛打量他的白玉堂,嘴角一笑,下一句一脱口便是惊雷之语,“此事乃草民刻意针对陷空岛白玉堂,其中原因自是嫉恨白玉堂区区江湖草莽也敢称若是下场定有文曲状元之才,枉叫天下书生读尽十年书。”
林知府皱起眉头。
展昭则是瞧了神色不变的白玉堂一眼,这猖狂之语若真是出自白玉堂之口,怕是也只是对朝廷的藐视,不过白玉堂文武双全确实有这般猖狂的本事。
但齐桦若只是为这等原因,就要残害人命……
齐桦却不理会他人心中是何想法,“近日松江府的几起案子自然亦是草民所为,而后栽赃嫁祸,祸水东引陷空,以解草民心头之恨。”
林知府眼底一凛,儒雅的面容上也染上了几分肃杀,“哪几起案子?”他这话是明知故问了,只是他没想到齐桦竟是主动提起这几起案子。
“徐家表弟病死,实乃草民觊觎徐家家底,买通府内坐诊大夫,叫他们声称徐家表弟无可医治,再托人寻了个师婆,叫她以做法的名头拖延时间,将他发病生生拖死。我就是那买通人的粉衣公子。”齐桦面不改色,仿佛口中说的并非大奸大恶之事,唇角还带上些许冷淡的笑意。
他本就住于徐府,买通几个大夫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公堂后有东西碎落在地。
“那张家公子——!”林知府气急道。
“张家公子许诺杏儿会为其赎身,杏儿满心期许,可他却转眼要迎娶什么苏家小姐。不仅如此,他几番与杏儿暗中见面,不肯断了联系。一个负心人却闹得醉花楼的花魁缠绵病榻,草民便在他成婚前一日来见杏儿时,于点心中下毒,第二日毒发自然暴毙。”齐桦轻笑,言辞中平淡定人生死的恶意叫人胆寒,“至于苏家小姐,草民以张家公子的名义于他二人成婚前一日同样送了一分点心到苏府,想来她是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