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熙这人,他虽然好美色,但也不是个个都想采撷来亵玩一二的,更别提卫斐还是皇帝的女人。
他是震慑于对方的美,但在两边别过后,卫斐给他的冲击就渐渐消减了。
重熙又是真心觉得新入宫的这些女孩儿都很可怜,还手贱拿了人家送来的点心吃,抱着些许莫名其妙的补偿心态,顺口调侃了这么一句。
倒也不指望木头表哥能被刺激得立马铁树开花,但多少有替对方邀好之意。
重熙自认不像太后,早已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但也许,也许,对他表哥来说,能有这么一个嘘寒问暖的人在身边,也还不错呢?
光只是看着,就很赏心悦目嘛。
重熙优哉游哉,咸吃萝卜淡操心地想了这许多,殿内其他二人半点不知。
裴辞挂心着东暖阁内的卫斐,一整晚都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而萧惟闻也不知因为什么,今夜竟也频频出了好几回错。
这对于缜密细致的萧大人而言,在以往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可惜裴辞今夜也完全不在状态,君臣二人倒也半斤八两。
而裴辞这股心不在焉,也在殿外再次传来卫斐婉转清脆的语调时,立时升腾到了顶点。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卫斐那把婉转动人的嗓子自殿外悠悠传来,殿内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已经戌时末了,陛下还不歇么?嫔妾煮了暖身子的汤来,有劳公公再送一趟。”
裴辞一时没忍住,临时决定更改下计划,突兀起身道:“朕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今日就到……”
“陛下,”萧惟闻也恰恰好在此时起身,捧着一宗文卷请示道,“不知宗□□……”
君臣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须臾,还是重熙笑着打破沉默:“困死了困死了,萧大人你是铁打的啊,都半点不用休息的啊。”
萧惟闻不为所动,只翻了翻面前的案牍,轻声坚持道:“只剩最后的尾卷了。”
萧惟闻眉眼低垂,与任何人相对的眸底,暗含阴沉。
他在赌,赌皇帝会重新坐下来把剩下的尾卷弄完,而不是着急忙慌地跑去别处自取其辱。
萧惟闻唇角微勾,冷淡地想:这位陛下,他看得再透不过了。
文不能□□、武不可定国,不过粗通文墨,本也是被先帝放养的一不受宠皇子,唯一特殊的,也就是其中宫嫡子的身份了。
可惜上头还有个心思深沉的亲哥哥压着。
但奈何,有时时运到了,躲也躲不掉。命好地登基为帝后,早先培养上的疏漏也日渐在方方面面体现出来,但好在,这位陛下也不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文不能出□□策,那便广开言路、听尽天下能人之言。
偏听偏用一人,是懦弱无能、形如傀儡,可听十人、听百人、听千人、听万人……那就隐隐有明君之质了。
而瑞王殿下广交天下游侠的好处也在此时慢慢彰显出来,权臣纵然想用所瞒,碰上这么个神出鬼没的游侠皇帝,也得抓瞎。
武不能定国心,但却又那么恰恰好地与镇北侯府后人结莫逆之交,奠定了重启镇北侯府之路。
在很多人眼里,这位陛下已不好说是真蠢假蠢了……阴谋家眼里,那是苦心积虑、多年筹谋,在忠直臣心中,则是天命庇护,大智若愚。
但萧惟闻作为经重熙亲自引荐、侥幸走近皇帝的而言,他很早便认识到:其实以上那些,都是锦上添花的附带而已。
这位陛下身上最让人敬佩且难以企及的一点,是即便身居天下至尊之位,却仍然非常非常的努力、认真、自律,勤奋,兢兢业业,宵衣旰食。
有些人,可怕不是他什么都会,而是他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很努力、不耻下问,一直在学习,一直在进步。
所以,萧惟闻很清楚,以这位陛下对自己的一贯的要求,他既开口提了这句,对方多半不会拒绝。
果然,萧惟闻赌对了。
片刻僵持后,皇帝复又重新坐了下来,只简单吩咐道:“让她先歇了吧,朕这边还有些没弄完。”
萧惟闻赌对了,但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卫斐在东暖阁耐心等到煮好的汤来回热过三遍,终于克制不住走出殿门,没有惊动服侍的小太监,第三次向君臣处走去。
半路绕过一拐角,夜色深,灯很暗,待卫斐反应过来时,来人已正正挡到了她身前。
卫斐犹豫了一下,避无可避,只得福身行礼道:“见过左中丞大人。”
萧惟闻细细打量罢她神色,淡淡道:“你方才见我,好像半点也不惊讶。”
卫斐只平静道:“左中丞大人深受帝宠、简在帝心,常常伴帝驾左右,嫔妾时时听闻,自然不惊讶。”
卫斐早料到有再见萧惟闻之日,但也没不意竟能这么不巧。
“是么。”萧惟闻短促地嗤笑出声,别过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卫斐冷静的侧颜,明明有这么近,却是……美人如花隔云端。
“那你可曾听闻,”萧惟闻怀揣着一股扭曲的恶意,压低了声音,如毒蛇般嘶嘶低语,畅快道,“陛下身上,有隐……”
卫斐却不想听任何人用这种恶心的语气诋毁那张脸,哪怕是仅仅只有一张脸也不行。
“我只知道,”卫斐微微一笑,轻声截断萧惟闻,柔柔道,“倘若是我突逢变故、遭人退婚,我一定谨记昔日耻辱,卧薪尝胆、奋发图强,爬得要多高有多高,过得能多好就多好。”
“纵不能使对方后悔莫及、悔不当初,也至少娶上十房八房美人,绝不允许自己再犯贱地去惦记对方分毫,哪怕片刻。”
萧惟闻仿佛被人凭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怒火夹着羞愤,腾地一声,以摧枯拉朽之势熊熊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
萧惟闻扯了扯唇角,不无嘲讽道:“那你现在还不曾后悔么?”
——以卫斐的聪明才智,萧惟闻不信她看不出皇帝身上有问题。
“坦白说,”卫斐诚恳道,“要不是您爬到了左中丞之位,还拐带陛下南下,我早已经不记得你哪位了。”
怼走了萧惟闻,卫斐出了一时之气,回到东暖阁后,留给自己的却是长久的气闷。
她有什么可嘲讽萧惟闻的?她明明也……
更何况,她现在更是连个萧惟闻都争不过,卫斐不无嘲讽地想道。
而对内里官司一无所觉的裴辞处理完政务、回到东暖阁时,却只惊讶于:都这个时辰了,卫斐竟然还守着一盏灯烛在坚持等自己。
裴辞登时内疚极了,歉意满满道:“不必一直等着朕的,早该歇息了的……快,进来给卫贵人铺床。”
“有些事,是嫔妾应该为陛下做的,”卫斐起身,只幽幽道,“但总还有些事,是嫔妾自己想为陛下做的。”
所以,我等你,仅仅只是因为我想等你,没有什么必不必、该不该的。
裴辞心口微微一跳,脸又慢慢地烧了个通红。
“什么叫让人为嫔妾铺床,”卫斐复又逼近了一步,幽怨道,“陛下不与嫔妾一起歇了么?”
裴辞微微一僵,委婉地拒绝道:“无妨,朕去西暖阁那边歇也一样……”
“这本就是陛下的地儿,陛下若嫌弃嫔妾,大可撵嫔妾走,或者赶嫔妾去外间守着,”卫斐静静瞧着裴辞尴尬无措的脸,轻轻道,“哪里有嫔妾留下、反逼走陛下的道理呢?”
“天太晚了,你现在回去,路上恐怕会被冻着,”裴辞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外间不是你睡的地方,不要任性,若真是睡了外间,明天定要有宫人说闲话了。”
卫斐轻轻地笑了一下,自嘲道:“陛下都避嫔妾如蛇蝎,嫔妾哪还有心思去在意宫人们说什么呢。”
“不,”裴辞艰难地解释道,“朕不是……”
不是什么,下面的话裴辞却不好说了。
他没法对着卫斐说出口。
裴辞感到一种久违的难堪。
但卫斐也没再给他胡思乱想的余地,直接向前走了最后一步,一把扑到了裴辞肩上,轻轻环住裴辞的左肩,低低泣泣,如诉如慕道:“嫔妾是陛下的人,陛下就打算这么把嫔妾扔到一边、一辈子看也不看一眼么?”
裴辞茫然地想朕哪里有看都不看你一眼了……但这话他更不好说出来了。
因为他感觉自己肩上湿湿的,是眼泪,一点一点渗在了肩头。
裴辞的心像是被人冷不丁拧了一把,又酸又苦,既涩还疼。
“好吧,”裴辞纠结着无奈松口道,“朕留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