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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鲤神情自若地踏入殿内。
尽管看到了刘澹与宫钧,但他没有露出分毫惊讶,目光一扫即走,好像并不认识这两人。
脚边闪过一道影子,墨鲤看着那只猫飞奔出去,心想孟戚果然没有骗他。
孟国师自称可以把太子的猫引出去,墨鲤最初将信将疑,还约定不许孟戚变回原形,结果事实放在眼前,墨鲤不得不思索孟戚究竟跟多少只狸奴玩过捉迷藏。
已经被追出了经验,追出了反制技巧吗?
“神医……噢不,大夫这边请。”陈总管恭敬地说,上次墨鲤说不喜欢神医这个称呼,东宫诸人当面虽然不说,但是背后还是这么叫。
毕竟太子的病有多重,他们心知肚明。
墨鲤是生生把人从鬼门关那边拽回来的。
虽然这位神医总是高来高去,不从宫门进,但是陈总管还是早早嘱咐了内侍与宫女,到了约定复诊的这一日,恨不得在殿外翘首以盼。
墨鲤还没进殿门,得到消息的茶水房连忙取了备好的上品贡茶,提沸水冲之。
取第二遍茶水,以薄胎芙蓉盏盛了,搁在雕红漆盘里。自偏殿的茶房到正殿,连换三人之手,动作快而无声,最后由大宫女郁兰端了茶盘,疾步向前送到墨鲤手边。
这时墨鲤恰好放下药囊,就着宫人送来的水盆洗完了手。
他直接用内力蒸干了水珠,没有拿水盆旁边的柔软布巾。
内侍已经将圆凳放在了太子身边,这个位置恰好能让墨鲤为太子诊脉,同时还移来了一张桃木小桌,上面除了茶盏还有研磨好的墨汁跟纸笔。
这一连串动作快而迅速,没有丝毫误差,刘澹跟宫钧震惊不已。
宫钧还好,刘澹不是武林中人,他只知道墨鲤医术挺高的,给他开的那张治内伤不错,不过这医术具体高到什么程度刘澹心里并没有概念。
普通人都有一个惯性的想法,天底下医术最好的人,应该在太医院。京城里的高官世族,也都有请太医来家里治病为风气。
官小爵低的,就没资格用名帖去请太医,按照规定,太医只为有诰命的内眷以及传爵的世子看诊,只有生在这样的显贵之家,才能借着家里人的东风蹭个诊脉。
刘澹由于某些原因不愿意跟太医打交道,所以他见过的大夫,除去民间的那些,便是北疆军帐里的医郎了。
眼见东宫诸人摆出这般架势,刘将军瞬间明悟了。
敢情在太子谋逆的事里面真正掺和了一脚的不是揍皇帝的孟戚,而是墨大夫?
墨鲤猜不准孟戚能把猫拖住多久,现在殿内又有两个熟人,他不想多解释,索性一言不发,直接为太子诊脉。
太子不发话,众人也不敢吭声。
宫人燃起备好的艾草,殿内弥漫着草药的气味。
约莫过了半刻钟,墨鲤才松开了手。
“疾在心脉,耗费心神会加重病情。”
墨鲤没有像一般大夫那样斥责病患不好好调养歇息,似太子这般情形,只要还活着就会有无穷无尽的事让他操心。
“便是你手中有千军万马,麾下人才济济,诺大的一个朝廷,也有很多解决不了的事。凡事皆不能一蹴而就,一劳永逸。殿下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
墨鲤一说完,陈总管就连连点头,恨不得立刻劝太子。
郁兰垂首问:“不知大夫所言……每日应当歇息多久?殿下多思少眠,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要惊醒一次。一旦醒来就难以入眠,太医从前开过一些方子,现在也都停了。”
墨鲤微微皱眉,没有直接说话,而是提笔写了每日几时用膳,以及主要吃些什么跟什么食物忌口,还细细地画了一张图,令人按摩一些穴位,可令病患安睡。
“除了每日三服的药,不可吃别的补药或助眠的汤剂。”
墨鲤边写边说,落笔便是一个个清晰可辨的字迹,且与常人不同,根本不讲究格式跟整体的字形流畅,有些字刻意地放大,使人一目了然。
墨鲤揣摩着刚才的脉象,忽然问:“最近两日忧虑过甚,是何缘故?”
“……惭愧。”太子先是一愣,随即苦笑。
他原本以为六皇弟虽然年纪小,但很聪慧,哪怕性情乖张,被二皇子的鲁莽跟三皇子的优柔寡断相比,就显得只是小孩子脾气。没准陆璋死了就好了,所以太子才准备把玉玺留给六皇子,结果如今大为失望。
都说患难见人心,其实遇到危难也能窥见一个人的才能。
六皇子缺乏魄力,亦没有足够的胆识,实在不是继承皇位的好人选。
不过失望归失望,太子并没有当着别人的面说自己弟弟的缺点,他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陈总管会错了意,他迟疑地问墨鲤:“大夫,您看这登基之礼……”
陆璋已经死了,太子应该尽快登基稳住朝局,然而问题也出在这上面,不管是先皇驾崩还是新皇登基,都有一套繁琐至极的礼仪。
要去太庙,要祭天,还要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
这也就罢了,主要是衮服冠冕沉得要命,还得穿一整天,体格稍微差一点的人都吃不了这种苦头,更别说病势沉重的太子。
历来宫中遇到这种情况,都是灌补药、含参片,就算侍从架着也得把整个过程走完,太子却不能这么做。
——也没有底子折腾。
墨鲤原本不清楚登基大典到底需要多久,又是什么步骤,听陈总管这么粗略一说,他立刻否决道:“绝对不能。”
太子现在连风不能吹,还想上那么高的祭坛去祭天?
不能亲自去,就只有找代替的人了。
陈总管尴尬地看了看刘澹和宫钧,想着这是太子新近看重的人,眼下太子又没有让他们退下,说明除了“活不久”,其他话应该是能当着他们的面说的。
“大夫,奴婢听闻……这江湖上有一门奇术叫做易容?”
“尔等想为太子寻一个替身?”
墨鲤下意识地看了宫钧一眼,后者神情一凛,连忙站出来为墨鲤解围,顺带也要表示这绝对不是自己出的馊主意。
“陈总管,所谓的易容只是一些小伎俩。因为世人好以衣冠辨人,故而那等有心藏匿行踪的人便会更换行头,改换口音,再用炭笔或煤灰稍微修饰一下眉眼肤色,多穿几件衣服改变身形,简单的易容是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即使易容高手装什么像什么,很少被揭穿,他们也不会冒充一个特定的人,更没法给自己换一张脸。”
陈总管听出了宫钧话里的意思,连忙道:“祭祀时,只有礼部跟钦天监的人距离殿下最近,他们也很难看清殿下的脸,有十二条冕旒挡着呢!”
“即使如此,登基那般情形,代替殿下的人能够沉得住气不慌乱?”宫钧依旧反对,他提议道,“不如等殿下身体好些了再说。”
陈总管神情微变,内侍宫女们垂手而立,虽然无人说话,但是宫钧感觉到了一股不祥的意味。他狐疑地望向众人,又悄悄打量太子。
——难不成太子的病好不了?
可是太子现在的模样,完全不像寿数无多的样子,这让宫钧无法确定自己的猜测。
比起宫钧,刘澹更加为难。锦衣卫是皇帝的亲信,准备继位的太子向宫钧透露一些秘密,这是信任的意思,可他就不同了。对于一个在外领兵的将军而言,知道得太多就不妙了,这会儿他说什么都不适合,只能装聋作哑。
同时刘澹也很纳闷,不明白陆忈究竟在想什么,怎么会有登基大典都不想去,一定要找替身的皇帝?
“既然殿下心意已决,微臣这就去找合适的人选。”宫钧无奈地说,同时在心里发愁,这个替身可真不好找。
首先要身形跟太子相仿,然后还要会改变口音,可以模仿太子说些简单的话。不过也用不着太像,反正太子病没好。
用这个借口,一切仪式都可以从简,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就算有人怀疑,只要不被当场揭穿,就能蒙混过去了——呸,什么乱七八糟的差事!宫钧已经可以预料到事情败露,未来的皇帝不会怎样,御史一定会把僭臣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
宫钧把神情掩饰得很好,太子却像是能看穿他的心事一般,笑了一声道:“宫副指挥使无需担忧,只要在登基大典之前,把张相一党拿住,余者不足为虑。”
宫钧闻言精神一振。
没错,姜相老眼昏花啊!
其他六部重臣必定因为张相倒台的事人人自危,心中畏惧新皇,即使察觉到不对,也不敢声张。尤其登基大典当日必定有禁卫军重重封锁,从皇城到祭天坛的一路都在太子掌握之中,只要安排得当,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人,太子只需要最后在万和殿出现,登上丹墀坐上皇位接受百官朝贺就行了。
想到这里,宫钧松了口气,随即他察觉到有些不对。
搜集罪证扳倒张相原本只是太子给他的差事,怎么忽然变成对他仕途有利的事了?这下想不拼命出力都不行了。
宫钧目光复杂地看了太子一眼,垂首拱手道:“谢殿下提点,微臣告退。”
说着便躬身后退,心想再不走怕是连家里的狸奴都要被太子骗走了。
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宫钧刚出殿门就听到太子问内侍说:“去找找阿虎跑到哪儿去了,今日原本想要让宫副指挥使将它带回去的,看来只能改日了。”
什么?
宫钧脚下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
“阿虎乖顺贴心,殿下为何要送走它?纵然殿下……无暇照顾,还有奴婢等人。”
说来也巧,那只斑纹的猫正好回来了,它停在廊下注视着宫钧,一人一猫面面相觑。受东宫诸人精心照看,这狸奴皮毛油光水滑,身形矫健,目光幽深,看上去既柔软又危险。
“……”
狸奴听不懂人说的话,宫钧却生出了无边的心虚,他不敢再听,三步并作两步匆忙离开。
阿虎甩了甩尾巴,慢条斯理地迈步进殿,经过墨鲤身边的时候它嗅到了跟刚才房梁上的某人一样的味道,顿时不满地开始呲牙,后者默默地提起了一口内力,准备一有不对就闪身后退。
“阿虎。”
听到太子的声音,阿虎扭头走了。
墨鲤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正在用艾草熏烤银针,镇定地提醒太子该针灸了。
刘澹借机也要告退,太子却看着他说:“刘将军,有个人你想见很久了。”说完就示意宫人带刘澹去偏殿。
刘澹一顿,差点以为孟戚在那边等着他,然后这一切都是旁人早就计算好的。
太子早有叛逆之心,甚至拉拢了前朝国师,他们盯上了张相以及四郎山的金矿,又从锦衣卫暗属那边下手,这才有了刘澹跟孟戚墨鲤这么一连串的不期而遇。
不可能吧……
刘澹下意识地想,他脑子里一团乱,等到踏入偏殿,看见屏风后被几个锦衣卫押着的人时,他本能地摸向腰间佩刀。
结果当然是摸了个空,觐见太子的时候不可能带兵器。
“是你!”
这个畏畏缩缩的人,正是太医院的李院使。
他这几天显然过得不好,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其中衣襟上沾了几点血迹,他目光惊恐,每次看到衣服上的血就会瑟瑟发抖。
血是皇帝的,当然如今该称先皇。
李太医眼睁睁看着太子命令锦衣卫把他从皇帝床榻边推开,随后陆璋死于乱刀之下。李太医当场吓晕过去。
醒来之后他被关在一处废宫之中,同样倒霉的还有他在太医院的同僚,以及先皇寝宫的近身宫人。
接下来数日,那些宫人被陆续放走,只剩下他们几个太医。
看守的人不短他们
吃喝,也不审讯他们,然而太子即将登基的事实还是把他们吓得不轻,惶惶终日。
今天早上,有个太医受不了悬梁自尽,禁卫军发现得早,没死成。
李院使在被带走的时候,还有种释然的感觉,是死是活总有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