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焕跨进大?堂,抬头先看见一个烫金青地大?匾,写了斗大?的四个字“寅清赞化”。壁挂松鹤水墨丹青,大?紫檀雕荷纹案上设有二尺来高青铜香鼎。
礼部尚书陶大?人高坐在上首,看着杨思焕进来,就抬手让她坐下。
整个大?厅只有她们二人,陶大?人开门?见山。
“大?理?寺寺丞刘大?人来过,突有急事就回去了,眼下刚走。”
杨思焕微微颔首,就听着陶大?人讲。
“大?理?寺来礼部例行核查账目,本部需出人陪查,这种事交给你们年?轻人来做是不?错的。”陶大?人一边说?,一边起身背手往门?外走,“你去同司务说?一声?,本月你就不?必点卯,安心配合她们。”
杨思焕应了是,抬眼看陶大?人已经?走远。
常听说?三?司会审,大?理?寺便?是这三?司之一,一般的小案都不?会送到大?理?寺。
案子经?过地方知州初审,按察复审,刑部再审,最后才会交到大?理?寺来判决。能到刑部已经?算大?案了,如此看来,大?理?寺轻易不?出手,一旦出手,必有大?事。
陶大?人说?得轻描淡写—-例行核查。杨思焕却觉出蹊跷。遂将礼部郎中?谭政叫到跟前,细问一番才知道,这事果然没?那么简单。
哪里是例行核查,分明是有备而来。
整肃吏治的风波不?断,御史台又有人上书弹劾礼部账目不?清,这次却不?是针对个人,而是直接把?矛头对着礼部来。
文?死谏。
如同战士渴望战死疆场,古来言官也有个共同的追求,那就是死于?进谏。
因进言而死,永载史册—-一人死谏,全?家光荣。她们什么都敢说?,巴不?得有一天被皇帝杀掉,但事实上,并没?有几个皇帝敢杀言官,除非她不?怕留下千古骂名。
她们连皇帝都不?怕,又何惧礼部?
杨思焕揉了揉眉心,陶大?人叫她配合大?理?寺查这些?事,等于?将她丢到风口浪尖,不?论结果如何,她都难做。
一方面,查自己内部人,查不?出来会被认为窝庇徇私。原本她因修典升官,就已有不?少?非议。
御史台弹劾的奏折中?,好几本有她的大?名。说?来说?去,都绕不?开那件事:说?她找人代编典籍,以此沽名钓誉,欺君罔上。
折子辗转到了太女朱承启手中?,她叫人重新誊写一遍,隐去姓名,又以朱笔亲注:“那书孤看了几遍,受益匪浅,孤信子初,母皇亦然。”
字如其人,整洁大?气。简简单单一句话,沉甸甸的压在杨思焕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叹了口气,这次她陪查,若查不?出结果,指不?定到时候那些?言官又会怎么说?她。
而另一方面,若查出来什么,陶大?人作为礼部尚书,面子上自然过不?去。但面子事小,她最怕到时候自己挖到陶大?人头上,那就不?好了。
毕竟行走官场,谁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不?说?远的,她想起去年?科考前,就有人找到她家,趁她不?在家,过来送茶叶蛋。幸好文?叔想得多,上去翻了翻,这一翻不?要紧,篮子底下竟压着两只金元宝。
后来才知道来人是大?户人家派来送礼的,家里有考生,想走歪道。
杨思焕轻拍额头,想起这些?事就头疼,当初她在礼部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都有人来贿赂,更不?用说?陶大?人了。长此以往,有多少?人能经?得起诱惑?
为了万无一失,她打算自己先行查过再说?。将自己关进政务房,同僚的私账目她无权查,便?将本部的公?账核对一遍。
在堆成山的账本里翻了一整天,还真叫她看出了不?对劲。
礼部下辖有四部,其中?膳部油水最多,专门?为朝廷供应牲食、酒药等,膳部财务流动大?,缺口也不?小。
杨思焕粗略的核算了一下,就发现有五千多两的银子对不?上账。查出这一点,她已经?很讶异了,继续翻了其余三?部,竟发现祀司的缺口更大?—-缺了近一万两。
她明白,掌祀司的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左侍郎孙协...
而她自己偏偏是右侍郎,本朝以左为尊,左侍郎出了事,她这个右侍郎顶上去便?是顺理?成章。
如此一来目的性太强,给人的印象不?好,她本无心争着上位,怕就怕惹人误会。
不?知不?觉黄昏已至,她慢慢走出衙门?,身后的官服在风中?猎猎飞舞,抬头看着天边一片赤红。
今日她不?让春春来接,自有别的去处。天色渐暗,她独自走在小巷里,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她。
“杨大?人,请留步。”
一辆马车缓缓在她身后停下,她循声?回头。
“大?人,先上车。”
马车看上去再寻常不?过,车上坐的人也是一身素衣,方额阔耳,看起来一脸和气,目光却炯炯有神,自杨思焕上车,就一直盯着她看。
“不?知杨大?人可还记得我?”
杨思焕垂眸,微微一笑。说?起来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上次见她,她还是山河县县丞,这次她却成了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陆大?人说?笑了。”
陆长松也笑。
马车徐徐前行,漫无目的地行在街上。杨思焕挑起车窗,朝外面望了一眼,天就要黑了。
“陆大?人总不?会无事找在下,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陆长松沉默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慢慢在手中?展开,现出“孙协”二字。字迹俊秀。
杨思焕一眼就认出这笔迹,双唇紧闭,抿作一条直线。
“这个人不?能有事。”陆长松道,“不?过,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告诉我,具体缺多少??”
“九千八百七十二两。”她对数字敏感,分两必究。
陆长松笑了笑,“好,我知道了。”顿了顿又正色道:“大?人不?必拘束,只管做你该做的就好。这个恩情,青山记下了。”
马车行到无人处停下,杨思焕轻快地下了车,心却更沉了。
那字迹分明是太女的,这样看来,陆长松是太女的心腹,孙协也是......按照本朝律法,一千两足以将一个官员送上断头台,更不?用说?九千两了。
她原本约了人在酒肆见面,却被陆长松的马车带到这荒芜人烟的地方,幸好路上遇到一辆骡车,将她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