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明灭闪烁间,春春窃窃地望向杨思焕,只见她偏过头去,蹙眉合目,苍白的脸上已经有了睡意。
车里一片寂静,耳边是车轮轧过碎石子的声音。
杨思焕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小心翼翼地向她请罪:“大人离京后,周爷私下见过两回詹事府的张大人,不久便入宫做了内史。周爷既已入宫,恕属下不能再替大人护他周全了。”
说话者是一个叫陆飞的少年,他是杨思焕安排在暗处保护周世景的人。然而杨思焕自己也清楚,周世景根本不需要她的保护,她派人跟着他,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控制欲,为了那可悲的安全感。
谁知杨思焕离京不久之后,周世景竟自作主张进宫做了内史,陆飞不能再跟着他了。
杨思焕听了陆飞的话,似乎并没有很吃惊,好像早就知道此事一样,她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袖袋里取出一根枚玉牌:“你走吧。”
他们做暗卫的,一旦被主人买下,都要签契约,契约一时不除,他们就一时不得自由。陆飞跪着接下带有余温的玉契,迟疑地抬头看向杨思焕:“大人,有些事周大人不让属下说…”
杨思焕打断他的话:“他不让说,自有他的道理。”
陆飞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一旁。
杨思焕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团迷雾,不远处是周世景的背影,他穿了紫色的官服、披散着长发,默不作声地靠坐在太师椅上。
杨思焕迟疑地走到他身侧,这才看清周世景怀里还趴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张珏。
杨思焕看到张珏半跪在地上,把?脸埋在周世景宽大的衣袍里,低声唤周世景为“哥哥”,又道:“我不能回头了,她们都想我死,我现在可以指望的,也只有你了,哥哥……”
周世景半低着头,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没有说话,杨思焕却分明听到了他的心声:“就算不惜一切代价,我也会帮你的。”
他的目光如水,神情温柔,就连心声都是那样的温和。
杨思焕闻言,忍不住问他:“你帮她?原来你进宫就是为了帮她?”
她的声音不禁打颤,“我同你说过,我不愿你进宫,你既已答应了,为什么?要骗我?那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呢?”
她越说越没了底气,周世景却似乎听不到她说话。
站在他们兄妹身边,杨思焕显得格格不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一时只觉得头痛,待梦将醒时,周世景偏偏转过脸来,竟看向她,漠然开口:“我原以为你会有所作为,望你可以帮我,才同你在一起。而今你自身难保,我只得另谋出路。”
“出路?”
原来她只是他的“出路”。
周世景冷眼瞥过她错愕的表情,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离开的地方,很快被更浓的迷雾填满。
杨思焕想要追上去,却一脚踏空,猛然惊醒。车还在摇摇晃晃地行着,杨思焕揉了揉眉心,原来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竟做了这么?长的梦。
夜风呼啸着拨动车帘,像刀片一样拍在脸上,杨思焕解下披风,盖在小外?甥身上,即便如此,小家伙还是冻得直往杨思焕怀里钻。
春春忙劝道:“大人,您大病初愈,可别再着凉了。”
杨思焕却只是默默朝窗外?望着,直到车上挂着的灯笼里的烛火无力?地晃了两下,终于暗淡在她的视线里。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里,她慢慢低下头去。
她分明想起那日陆飞向她请罪,同梦中的情景如出一辙,只是那时她多问了几句。
“除了张珏,他还背着我见过什么?人?”
陆飞犹豫了半晌,才说:“大人在狱中时,周大人每夜都会去秦淮河畔的文德桥,似乎在等谁,但从没见谁来赴约。”
那时候,她脑海里响起那夜文叔说过的话,他说她在狱中时,周世景常在半夜出门。
她感觉自己的心忽然就跳不动了。待她掏出玉契,摩挲了片刻,方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陆飞点头:“我知道的,当?年是大人给了我家人一条生路,此生我都不负大人。”
杨思焕看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又将玉契递给他:“你走吧,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你帮我查。”
陆飞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大人,从我娘将我卖给他们起,我就不是我了,你买下我,我这辈子都要为你做事,这是规矩,否则我就要被他们带回去,再卖给其他人。”他说着话,就跪了下去:“至少大人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换成其他主人,我害怕…请大人收回契约。”
杨思焕怔了怔,她无端端记起当?初去黑市,一眼就看到这个眼神犀利的瘦弱少年,便随手给了暗卫所的中介一把?银子,将他领走。
不过是三十两银子,这孩子就甘心情愿将自己卖了。
那些和陆飞一样的男孩子,大多是被父母抛弃了的苦命人,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然后被卖给别人。杨思焕知道,他是不想再沦为杀手,可他完全可以将玉契顺势收回,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因为杨思焕并不会去暗卫所投诉他,这样他也不会被卖给别人。
但他执意要履行承诺,坚决不收契约,杨思焕不禁感慨,一个花钱买来的少年尚且可以对她如此忠诚,为何她曾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那个她曾死心塌地过的男人却终究还是辜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