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启十九年,暮春三月,宫墙草长,清晖殿里杂树障目,许久未经修剪的枝杈互相牵扯纠缠着,漏出零星的暖光,被风一吹,忽然冷了。
荣云姝在床榻上辗转低咳着,听着脚步近了,便取出掖在臂钏里的手帕,咬破手指落下淋漓几滴揉作一团。
率先奔来的是她的贴身宫女琴叶,“长公主,太医请来了。”
身后不仅跟着挎药箱的太医,还有尾巴似的几个宫女,利落地跪在塌前把脸埋在胸前。
荣云姝从帘幕里递出一只手,琴叶接住轻放在脉枕上,然后将染血的手帕展开送到太医眼前。
“这……”
此次前来的是早先常伴君侧的程太医,程太医在后宫当差几十载,深知长公主是世宗皇帝和先帝生前最疼爱的孩子,先帝英年早逝,当朝太后一门心思全放在年幼的新帝身上,对长公主日渐挑剔,如今又……难免叫长公主寒了心,昼夜思虑,拖垮了身子也说得通。
程太医搭脉探得愈加仔细,皆是体虚郁结的脉象,但见了这血淋淋的帕子丝毫不敢大意,立即开出方子交予琴叶,又忍不住多嘴道:“微臣斗胆,还请长公主保重身体,近日少忧思多走动,情志舒畅才能尽快恢复。”
“不碍事,”荣云姝作脑袋昏沉状,声音细弱无力,“耽误不了出宫的日子。”
琴叶却气愤岔声道:“清晖殿外到处都是看守的禁卫,一日三餐都做不得数,长公主哪儿有地方可去?奴婢倒想拿着这方子去求太后开恩,可怜长公主要远嫁戎狄那荒凉之地,还得受教习嬷嬷脸色!”
程太医心有不忍,想到太后与长公主关系僵滞,而历来插手皇家之事的人没什么好下场,只得垂着头咽下逞能的话,蹑手蹑脚退出了殿门。
待琴叶趁机将底下一群太后眼线通通轰出去后,荣云姝坐起身来,倚靠在床头,从玉枕里掏出珍珠钗,内层封着的信笺刚刚露出头来,便被琴叶摁了回去,手边的茶盏应声落地。
“长公主,渴了唤奴婢就是,您怎么,怎么又咳血了……”
窗外听墙角的宫女正贴着耳朵,便听见殿里快咳不出声,哑着嗓子让琴叶住口,像是怕被旁人看了笑话,挣扎着要起来召教习嬷嬷进殿。
荣云姝远嫁蛮夷之地和亲的消息是十日前昭告天下的,偌大的皇宫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先帝在位时太后便与长公主不对付,新帝荣登大宝不过数月,还是个黄口小儿,太后便迫不及待开始依仗母族势力排除异己。
正所谓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眼看边境戎狄蠢蠢欲动,大楚新旧更迭之际,和亲求和实乃兵不血刃的上上良策,而今荣氏皇嗣凋敝,拿得出手的只剩下长公主。
为了拔除她这颗眼中钉,太后不惜撕破脸皮将她关在清晖殿里,用新帝的安危逼她就范,往殿里塞满了眼线,临了还要叫个油盐不进的教习老婆子时刻刁难苛责她,明面上下道懿旨十里红妆百官送嫁,给足了她长公主的体面,实则已经向境外的戎狄部落放出风声,大楚长公主是死是活任凭处置。
当然,凄惨死了最合心意。
死之前,用尽手段也要撬开她的嘴,将皇室秘辛吐个干净。
只因父皇临死前,屏退心腹和妃嫔,是她连日侍疾,赤红着眼眶捧出了遗诏。
这件事,原本不该被她知晓。
但偏偏琴叶觉得蹊跷,夜探寿庆宫,撞见了太后密谋的好事。
“长公主,今日看诊太后应该会放松警惕,奴婢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死士安排妥当,皇上正在明广殿安睡。”琴叶端着熬好的汤药走到她身侧,低顺的眉眼柔和,目光明澈如秋水,眼底却掠过刀口舔血的冷静。
荣云姝凝视着汤药中浮动的模糊面容,笑容苦涩,将珍珠钗交给琴叶,“你是父皇身边的人,本宫信你。倘若本宫活不了,你就拿着这钗去找他。”
琴叶清楚“他”是谁,一如既往嗤声道:“长公主莫不是准备将号令死士的令牌和暗语都一并托付宁王?”
“本宫也……信他。”荣云姝苍白了脸颊,本能地闭上眼睛,眉头紧蹙。
琴叶是父皇薨逝前特意从死士中挑出来给她在深宫中护身的,父皇意料太后会生出挟幼帝把持朝政动摇国本的野心,便将荣氏皇帝蓄养精锐死士的秘密和盘托出,让她务必助新帝坐稳皇位,待新帝成年掌权方可交出令牌和暗语。她一时疑惑,提议让宁王辅助新帝与太后抗衡,父皇却怒急攻心,扔出另一份遗诏,说的是宁王非皇室血脉,新帝拿回权柄之际就是宁王的死期。
于是她也拿到了宁王身世的铁证,那时,她又惊又喜。
她早听宁王提及他不是她亲皇叔,却苦于没有证据,不得不在父皇病重时疏远他。
父皇容不下她与宁王相识相知,弥留之际给死士下了最后一道指令,她若和宁王在一起,死士便能不眠不休杀了他。
而她扑在父皇怀中对天起誓的时候,琴叶就站在她身后。
“既然长公主心意已决,奴婢应下了。”
琴叶收下那钗,将提前备好的匕首推到她手边,亏得此刻殿门松懈,两人的举动无人窥视,“长公主身娇体贵,为了皇家颜面自请上路,来日皇上掌权奴婢会禀明一切,请长公主入皇陵随先帝作伴。”
太后意图昭然若揭,情势急迫,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
荣云姝贴身藏着匕首,勉强稳住身形,回头朝琴叶笑了笑,接下来只能数着和亲的日子,抛却莫名而生的恐惧。
也不知,宁王被贬西境,这钗他还愿不愿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