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短白天的时长,早起离开被窝就成了技术活。
叶西睁开眼睛,看到闹钟显示才过五点半,翻了个身继续窜进被子下面。耳边只有头发与被面摩挲的沙沙声,半梦半醒间,她再次回想起昨日去做笔录的情景。
以她原本的印象,做笔录应当会像影视剧里拍的那样,四方空荡的密室中只摆一张方桌子,她和警察相向而坐,对方问一句她答一句,她答完还要毕恭毕敬地沉默等待,等对方在笔记本上把她的答案没有偏颇差错地记下来。
没准她还会被手铐铐在椅子上,冷板凳旁再放一台测谎仪,头顶吊着一盏几千瓦的明晃晃大灯……
事实证明,万事预先做好最坏的打算,现实再糟糕你都会觉得它手下留了情。
更何况,叶西任何一个过于阴暗的想象都没有应验。
警察给的地点在老公安局二楼的刑侦大队办公室。叶西到达大门口时还逗留了一会儿,重刷新漆的墙面像浆洗过后的衣服,然而排排方形眼睛露出来的还是陈旧的目光。
陈旧到哪一年?叶西走到门沿边,随手扶起摇摇欲坠的大海报,落了满手的灰尘纸屑。她进去前不经意向海报右下角一瞥,是刻骨铭心的2015年。
一老一小的警察在她的梦里并没有特别清晰的五官,但老的那个是暖色调,小的那个浑身都是冷阴阴的光。小警察只会像运作中的机器人一样,没有平仄地读问题,再没有表情地记录下答案。老警察不同,会给她倒水,问她要不要把书包卸下来放到一边。
有那么几个问题她印象尤其深刻,可能是因为答得艰难。
“按照你的了解,评价一下嫌犯叶南的性格。”
“嫌犯叶南在逐渐走向犯罪的道路上,你有没有对他进行过正确的引导?”
“嫌犯叶南真的有精神问题吗?据你了解,你们家族有没有相关的病史?”
叶西渐渐枯萎在椅子上。
小警察又突然僵僵地转头,凝视她:“你是否认识本案的受害者刘某?”
叶西骤然屏气,捏着纸杯回答:“认识……她在我们小区门口的超市打工。我和她……有过几面之缘。”
小警察几不可察地一怔,随后漠然地把答案敲到屏幕上。
“据嫌犯叶南反应,他与受害者刘某原本就是情侣关系,对此事实你是否了解?”
他念完,将平整的脸转向叶西。
那一瞬,时间的弹性大到了极限,一秒长作一天。叶西在恍惚间,想到妈妈交代的话,这是一波海啸;过了几秒,想到那女孩的笑,这又是一波海啸;想到孔阿姨,想到闪光灯与话筒,甚至想到了陈寻……
她的发呆兴许用了很久,身后的老警察安慰道:“不要急,慢慢想。”
又沉默了半晌,小警察平缓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叶西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就像交卷前十分钟,自己还在苦思冥想的大题。任何顾虑与犹豫都无意义,不如把自己记得的都往上写,写到哪就算哪。
翻天覆地的海啸过去,退潮,仿佛把她多年以来根深蒂固的怯懦全部冲走了。
叶西揪紧校裤,凝足一口气,铿锵地答道:“他们不是。”
小警察快速踩踏着键盘的十指霎时停住。
叶西点头,“嗯”了一声:“据我了解,他们根本不是。叶南通过我妈妈的介绍,确实在小区门口的超市工作过一段时间,所以他们可以算前同事关系。我去过几回,每回只要他俩都当班,两个人一定是水火不容的状态……况且我也没听叶南提过,跟哪个女孩谈恋爱的事。”
顿了顿,又补充:“而且,我觉得叶南不可能恋爱。”
小警察双掌搭在键盘上,扭头问:“为什么?”
叶西唐突地张嘴,又惶然把答案咽了回去。
要说吗?她心道……
要说出她自己的判断吗?
她也觉得叶南存在精神方面的问题,有极大的可能是反社会性人格。然而她怕自己一说,整个案子的性质就变了。从她个人的角度,她巴不得叶南被判个几十年,最好永远别再被放出来。
但她到底只能站在道德与情感的位置,她眼中所谓的公平,是非常肤浅、非常极端的。
小警察搓搓下巴,催道:“为什么?”
叶西抬眼又垂眼,扑朔着目光,同时扑朔着思绪。
“可能……因为他性格太自私暴戾,很难关心他人。”
小警察思忖着,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是,他精神方面有问题?”
叶西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这个梦做得囫囵潦草,叶西临出离时,还忆起老少警察在她身后的谈话。
老警察问:“你那么不苟言笑干嘛?”
小警察答:“这个案子我经手到现在,没有一天不是愤怒的,晚上甚至都睡不好觉……所以我想认真一点,一定要尽最大可能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老警察别有意味地笑,随即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