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个无厘头的约定,芳妮事后给自己确认了这样的动机和逻辑:如果克里斯蒂亚诺赢了这场重要的比赛,那她当然为他欢天喜地,而如果他输了,她也同样能吻到美人,这也就代表,无论德比什么结果,她都是最快乐的大赢家。
然而,巴萨主场2:1力克皇马,积分榜领先4分,再看到克里斯蒂亚诺脸上阴霾不开的表情,她却完全想不出自己有任何开心的理由了。他很不开心,即使他进了唯一的一球也一样。想到输了以后还要被她强吻,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会更不开心。
心里闷着满腔的烦恼和忧虑,芳妮关上电视,然后在床上翻来覆去,三更半夜醒了又醒,做了个短暂的梦也看到他在大哭,怎么也没能好好睡一觉,最后在刚刚破晓的时候就起了床。
她揉着眼睛,拍了拍昏沉的头脑,迷迷糊糊地趿着拖鞋,换下睡衣,然后一边刷牙,一边对着镜子发呆。她的黑眼圈又出来了,看起来无精打采,死气沉沉,秋水明眸变成了一双死鱼眼。
连她也睡不着觉了,真不知道克里斯蒂亚诺的感觉会有多糟糕。虽然他进了球,失利的责任算不到他头上,不过以他那倔犟好胜的个性,只要输了,肯定还是会恼火郁闷自责。
按理说,昨天凌晨才从巴塞罗那回到马德里的家中,克里斯蒂亚诺还习惯半夜泡冷水浴缓解肌肉疲劳,这么大清早的,他多半还在床上睡大觉,何况她今天还要上早课,她要去找他,也该等放学以后才合适。可是,她越想就越不放心,实在忍不住想去确认一下他的情况,于是,匆匆洗了把脸,她就直接走出了家门。
太阳刚刚升起,空气里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草坪上覆盖了一层晶莹的露水,遥远的天际还有一颗未落的晨星正默默凝视着大地,犹如一只孤独的眼睛。芳妮打了个喷嚏,加快脚步,跑到克里斯蒂亚诺的大宅前。
她在原地犹豫地思量了一阵,便抓住栏杆,用敏捷的动作径直翻过了他家的围墙,沿着小径向那装饰着CR7标志的大门走去。
走到中途,芳妮突然被淙然水声吸引了注意力,便停下了脚步,向游泳池的方向看去。
一道人影跃出水面,又钻入水里,堪比美人鱼的修长下肢快速摆动着,激起大片的水花。
——克里斯蒂亚诺大清早的居然在这游晨泳。
算了算时间,她有些心惊。本来她还担心按门铃会把他给吵醒,打算爬窗偷偷看看情况,不过现在看来,他昨晚最多只睡了四五个钟头,比她也好不到哪儿去。
忧虑地皱了皱眉,她马上朝泳池边走去。
克里斯蒂亚诺起先没有留意到她的接近,还在游蝶泳,结果就溅湿了她的衣服。
“哇哦——谢谢。”她无奈地后退三步,抖了抖身上的水渍。
见到她忽然出现,他吓了一跳,用手擦了擦湿漉漉的面孔,满脸惊讶地看着她发愣。
“芳妮?”他迷茫地眨眨眼,水珠从濡湿的长睫毛上低落。
“是的。”她说,坐到了一边的躺椅上,并把毛巾递给他。“早安,克里斯。”
克里斯蒂亚诺困惑地笑了一下,当即用手抓住游泳池壁,爬出泳池,接过毛巾擦拭脸和头发,然后也坐到了她的身旁。
她余光注视着他不断淌水的漂亮身材,眼睛忍不住不断往下偷瞄,无法不被吸引注意力,暗暗腹诽道,她好像来错时候了,这下让她还怎么做个贴心又无私的好朋友?
他明显察觉到了她的这种反应,好笑地挑起眉,随手放下毛巾,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八块腹肌一起一伏,好像是想让她好好欣赏一般。
她默默别开了头,憋屈地想:不要这么对她,能看不能吃是很残忍的。
算起来,她真的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和他——噢,见鬼,她又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突然清醒过来,她干咳一声,说:“那么早起来游泳,你不怕感冒吗?”
“我身体很强壮。”他淡笑道,“那你呢?这么早来找克里斯蒂亚诺?他还没起床。”
芳妮努力平心静气,总算能从容面对男色了,便回忆起了她的初衷。
“不。”她坦然告诉他,“我是来找你的。”
他愣了愣神,竟为她的直白而有些尴尬。“噢……是吗?”
她戏谑地笑了笑,揶揄道:“不过,放心,也不是来要你兑现那个吻的。”
克里斯蒂亚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毛巾擦了擦湿头发,仿佛想掩饰脸上淡淡的红晕。“那么,什么事?”
她正了正色,关切的目光凝注在了他的脸上。
“想知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斟酌着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脸色,“为了昨天的比赛,你准备了很久,是吗?”
他微微一怔,默默垂首,暖棕色的眸子掩藏在睫毛的浓密阴影中。她从中隐隐感觉出了几分阴郁的迹象。
片刻的静默后,他侧过脸,向她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谢谢,我没事。”他轻声说,“我当然讨厌输,可是生活总要继续。我会把精力集中于未来,而不是过分关注昨天的输赢。”
芳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渐渐忍不住皱眉。
他的声音和神态越是平和,她反而越是难以安心,总觉得那种平静的态度是用以掩饰弱点的假面,一旦掀开来,或许便会发现他身上伤痕累累,疲惫虚弱,甚至有猩红的鲜血迸发出来。
因此,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你真的把我当作好朋友吗?可以完全信任的那种?”
他愣了愣,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我相信你。”
“很好。”她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更为专注,“那么,你能完全把心里话告诉我吗?我的意思是,把我当告解神父,或者心理咨询师那样——虽然未必有什么实际用途,但是,说出来总会好一点吧?”
他再次怔住,眼眸低垂,脸上阴晴不定,心事莫测,久久未曾开口。
见此,她有些急了,忽然握住他的手,深色的眼睛直直地盯住他,毫不保留地袒露她炽热真诚的感情。
“我也许不怎么聪明,也给不出成熟的建议。”她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但我真的很关心你,克里斯。”
克里斯蒂亚诺一言不发,默默闭上眼睛,睫毛抖动,仿佛陷入了一个噩梦中,正在等待被唤醒。
良久,他重新睁开了眼睛,惘然目视着前方,身上的水渍都像是汗水,有种虚弱的透支感,终于卸下防御,容许她分担他的迷茫不安。
“我讨厌输,一输就生气,就想哭,不过这个,通常过一会儿就会没事了。”他喃喃自语道,“但现在,我有种无能为力的糟糕感觉。我觉得我很失败,很没用,什么都没做到。”
她呆了呆,慌忙摇头:“你对自己也太严苛了吧?我不懂足球,但昨晚的责任明显绝不在你。场上有二十二个人,而你已经进了球,做到最好了。”
克里斯蒂亚诺却显得更烦躁,更焦虑了,急急地挥了挥手。
“不,你不明白。”他懊恼地说,“昨天晚上,有很多次机会,我根本不该错过。如果是三年前的我——不,即使是去年受伤以前的我,大概昨晚都根本不会只进一球。以前,我只要靠近球门三十多米,就可以直接射门命中;以前,我一旦带球跑起来,从本方半场跑到对面禁区,多少个人也追不上我;以前,我的身体很协调,很灵活,过人轻而易举;以前,我的体能充沛到永远也用不完……可是现在,我确实没法轻易做到这些了。”
他一贯自信骄傲,风光无限,如今眼中竟隐隐流露出了惊惶无助,芳妮一时备受冲击,无言以对。
克里斯蒂亚诺则在这时蜷缩起身体,手撑在膝盖上,深深低下了头。
“说真的,你上次骂我说的话,不完全是错的。”他轻轻一叹,“某些讨厌的事,之前确实影响了我的情绪,而在身体上,我也的确三十岁了,我感觉得到我和二十三岁的时候不同了——我很不喜欢这个感觉。最糟糕的是,在我状态最差,一直进不了球的时候,所有人都怀疑我老了,连我家里人都很奇怪地问我,我最近是怎么了?我真觉得今年倒霉透了。”
一想起那场分手大戏,她就又生气又心疼,而再一回忆她那次失控时吐出的恶言恶语,她更是后悔得发狂,差点当场抽自己一耳光——她的嘴怎么会这么欠呢?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理活动,做了个安抚的手势。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心态需要调整。我本来还真想要找些专业帮助,不过,前两年我去看心理医生解决进球焦虑症,结果全世界都知道了,现在我再也不敢这么做了。”他苦笑了一下,眼里透露出了恍惚的迷惘,“说真的,我更年轻的时候,总是在畅想十年后,畅想未来——可是现在,我连明年会怎么样都有点不敢想,只怕事情会变得和别人说的一样糟糕。”
芳妮逐渐冷静下来,踌躇了一会儿,仔细理清混乱的头绪,分析状况。
“你现在感觉不好,不止是因为你对自身情况的认知,也是受到了外人态度的影响?”她问。
他耸耸肩,反问道:“你觉得呢?”
“你介意我揣测你的心理吗?”
“当然不。”他轻快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挤了挤眼睛,“我相信这次你不会像上次一样那么伤害我的。”
她尴尬地笑了笑,小心斟酌话语。
“我想,你总是希望借助外界来稳固自我认知,所以,你刻苦工作,除了因为天生的求生欲,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别人的认可。你很需要肯定,不过,在受到否定的时候,虽然你的心态会失衡,但执拗的自尊心又总会让你产生极强的爆发力,所以在最不乐观,最不被看好的情况下,你的潜能反而更能爆发出来,以至于能人所不能,创造奇迹——对于竞技体育,这大概是非常好的性格特点,不是坏事。所以我猜,就算现在真的谁也不相信你,你最后也肯定会扭转局势,一鸣惊人,然后顺理成章地完全恢复自信。”
克里斯蒂亚诺安静地聆听着她的话,嘴角渐渐上扬起来,不时还轻轻点点头,表示认同。听到最后,他悠然交叉起双手,作出疑问的表情:“但是——?”
“但是,我认为,你是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你只是你自己,而且比所有对你评头论足的人都要高等,因为你是活生生的神话传奇,美丽与强大的化身。”她说,一点儿玩笑的意思也没有。“所以,你完全不必像普通人那样,总要靠别人才能成为自己。他们的贬低,不可能让你跌落神坛,他们的尊敬,也不可能让你现在还更高贵。你完全可以更傲慢,更冷酷一点儿,根本不用浪费一点情绪在陌生人的看法上——他们不值得,世上没有人值得你这么纡尊降贵。”
他失声笑了起来,显然被她一本正经的恭维取悦了。
“我还以为你在认真地给我做心理辅导,结果你又来这套。”他白了她一眼,“你以为这样就能哄我高兴吗?”
她挑挑眉,好笑地反问道:“你不高兴吗?”
他故意板起脸,冷哼道:“不高兴。你该把我当作一个真实的普通人,而不是一个虚幻的神。”
“神未必不真实。”她认真地摇了摇头,“我想这也是你最吸引人的魅力——比凡人卓越,又比上帝亲切,既是活生生的,又是永恒的,既是美丽的,又是真实的;会受伤,但伤口会生出翅膀;不是无坚不摧,却照样坚`挺不拔。”
他立即又愉快地笑了,一排洁白的牙齿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好吧,谢谢。”他拱拱手说,笑意微妙起来,“不过,我也确实会老,会退步,不是吗?”
他提问时,先前的低落情绪已然一扫而空,更像在考验她会如何回答。
她悠悠反问道:“那么,你现在有到卡塔尔,中国,美国踢球养老的计划吗?”
他不禁皱了皱眉,仿佛觉得受到了冒犯。
“永远也不可能。”他不悦地说,“即使有一天,我真的不再是世界第一了,我也会选择有尊严的退役。而现在,尽管不是每件事我都能做得和二十岁时一样好了,但依然还有很多事是我能做到的,甚至还比以前做得更好——我目前依然是最好的球员。”
芳妮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一副身心放松的表情。
“很好,那我相信你。”她打了个哈欠说,“嗯,看来你会越来越好的,很快就要开始狂刷进球了。我不用担心了,可以回去再睡半个钟头了。”
他怔了怔,故作不快地斜睨着他:“就这样?你可真敷衍。”
“有什么不对?”她满脸疑惑地问,忽然唉声叹气,“我真觉得自己刚刚一直在犯傻呢——你哪轮得到我这种像晒干的咸鱼一样的人来安慰?你是站在命运巨轮巅峰上的主宰,时间也好,伤病也好,环境也好,你总能凭一己之力拼搏到底战胜所有不利,高高在上美丽张狂。”
他忍不住又被逗笑了,盛开的容颜瑰丽鲜亮,眼里俱是单纯明净的喜悦。
“谢谢你的关心。”他轻声说,目光柔和动情,“我现在好多了。”
芳妮不禁心头泛暖,甚为欣慰欢喜,而克里斯蒂亚诺突然又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不过,晒干的咸鱼?”他好笑地重复了一遍,“你干嘛这么形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