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白亮炽热,从舷窗外射入一束强光。芳妮打了个喷嚏,皱着眉头,在引擎的轰鸣声中缓缓睁开眼睛。硕大无朋的波音飞机已然穿过厚厚的云层,低头向地面俯冲,准备在机场降落,天花板上的扩音器里传出清脆的女声广播通知。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到达浦东国际机场,外面温度20摄氏度。飞机正在滑行,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先不要站起或打开行李架,等飞机完全停稳后,再解开安全带,整理好手提物品准备从登机门离开。从行李架中取物品时,请注意安全。”
飞机很快完全静止下来,禁烟灯号随之熄灭,乘客们纷纷解开了安全带,开始从柜子里取出手提包、外套。芳妮一动不动,眼见四周俱是亲切的亚洲面孔,耳边传来的也是和家一样熟悉的上海话,总觉得自己还没睡醒,头脑也有些晕眩迸裂的感觉。
她回来了。
不必全神贯注,只需漫不经心地伸出一根感官的触角,她就能根据捕捉到的一个最微小的细节,顺势延展扩张,直至塑造出整座城市的概貌:光影交互的黄浦江上游过华丽的龙舟和摆渡船,连通东西,供给水源;商业街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在路边烧灼美食,用香味吸引人们驻足停留;外滩的古典建筑群撑起了城市的历史画卷,游客往来穿梭,收获各自的新奇;卓然挺立的东方明珠和三大高楼指天立誓,张扬野心;
而从市中心的地标所在的世纪大道出发,沿着地铁四号线的方向再过两站,就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安全区。
以她个人的偏好来说,她不喜欢上海,总觉得它少了大自然的质朴亲切,人文的厚重底蕴也有所欠缺,像个浓妆艳抹、急躁虚荣的女人,唯物质和利益至上,找不到自己的灵魂,珠光宝气也填充不了精神的贫瘠。
一直到她义无反顾地飞离了这片土地,去追逐七彩的霓虹编织的缥缈梦境,她才清楚地感觉到,这里有她长久以来在现实中的唯一根基,那是她以无形无相的状态迷失于黑暗无垠的太空中时,仅存的一个能落脚的登陆点。
当她下了登机桥,重新踏足故土,呼吸到上海的空气,近日以来迷醉不清,踩在云上的虚幻感便消失了,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马德里,变得更像超现实的异境,如舞台上飞扬的弗拉明戈舞裙挥别了一场瑰丽的绮梦,一切重归平淡。
同时,离开了奇幻世界,法术自然也消失了。
在周围一事一物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她好像完全变回了以前的自己:内向沉郁,敏感多愁,反感社会大众,反感世俗生活,自身又懦弱无力,难以对外界施予任何影响,更不可能摆脱困境,唯有固守着自我解嘲的诗人气质和理想主义的天真,寄情于文艺和哲学,以书籍建筑壁垒,躲在自己与世无争的小天地里,渴望而无望地仰视天空,憧憬星辰,每天看着梦中情人的形象,念着兰德的那首《生与死》,逐渐颓靡枯萎。
至于另一个神奇的龙芳妮——那个被洒上了彼得·潘的金粉而自由飞翔,游历仙境的女孩,那个被太阳亲吻,被命运之神亲自眷顾点化的魔法灰姑娘,只像是白日幻影。
机场包柱上贴了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代言的清扬洗发水广告,她本能地停下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图发呆。
然而,那一刻,她没有看到她的男朋友,没有看到那个独属于她的,曾与她缠绵相爱的克里斯蒂亚诺。她仅仅是看到了C罗,遥不可及的C罗,那个所有人都看得到,而她永远也摸不到的C罗。
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芳妮一边接听通话,一边调整了一下单肩包的位置,背身远离了那副广告,越过行李传送带,直接走向出站口。
“你下飞机了吗?”妈妈问。
“下来了,我马上就出来——我已经看到你们了。”
她收起手机,向前来接机的母亲和姐姐招了招手,加快脚步冲到他们面前。
她们上下打量着她,惊叹的表情如出一辙。
过年的时候,芳妮回过一次家,那时她还是一副灰头土脸的邋遢样子,而这会儿她虽然脸上还是没精打采,形象却明显焕然一新,素色连衣裙搭配着牛仔外套,黑发飘扬,秀美白净,前后可谓判若两人。
“见鬼了,老妹还真的漂亮了好多。”姐姐感慨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本来我还有点怀疑——现在我相信你泡得到高富帅了。”
“生日快乐,你更漂亮。”
“我早就说了,妮子只要肯打扮一下,肯定是美女。”母亲表示老怀安慰,“视频里都看不大出来,你还瘦了,白了。”
芳妮尴尬地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快叫车回家吧,晚上我还要坐飞机回西班牙呢。”
“不急不急,离吃饭还早呢。”
一路上,她发觉她的母亲和姐姐异常之兴奋,好像很高兴自己多了个同伴那样——她母亲相貌出众,如今虽早已年过四旬,却依然保养得当,苗条漂亮,姐姐也外表甜美,时髦明媚,唯独芳妮是个怪脾气的阴郁书虫,对打扮毫无兴趣,而今她们母女三人却终于能组成一道和谐靓丽的风景线,一起招摇过市了。
芳妮无奈地笑笑,默默看向了窗外,挺希望自己的快乐也能来得这么简单又轻松。但就算全世界都赞她美,也不能让她高兴。她只在乎克里斯蒂亚诺的眼光。
他确实一直说她好看,也很喜欢她的身材,然而,他认识那么多超模和女明星,有那么多美人投怀送抱,怕是怎么都轮不到她算漂亮。想到这,她忍不住有点儿胃痛了。
沿途的景物逐渐变得越来越熟悉,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地图,而出租车离家越近,也就离克里斯蒂亚诺越远似的。
她的内心不安地波动起来,隐隐感到失落和恐惧,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过往的那种毫无意义的麻木生活中。
坐电梯到了公寓顶楼,芳妮总算回到家了。
这里的时间依然停留在她离开的一刻。
红木地板已经褪色,宽阔的客厅里摆着两张白色绒面沙发,边缘被猫爪反复摧残抓挠过,变得像起球的旧毛衣;一架雅马哈钢琴久未调音,比起乐器不如说是家具摆设,顶端放满了照片和玩偶;靠近大门的墙壁上刮痕累累,是她童年时代用餐叉画出来的大雨,旁边的泰罗奥特曼还仍旧栩栩如生;走廊里分布着三室两浴,而三间卧室的大门此刻都紧闭着,免得顽劣的小猫擅自到床上撒野。
她家胖墩墩的英短蓝猫也还是老样子,一听到开门声就第一时间冲过来,表面像是迎接人,其实是想偷溜出去逛一圈。
她微笑着把猫儿从地上抱起,不断挠它毛茸茸的下巴,让它高抬起头,发出呼噜呼噜的愉快声音。
“又重了哈?该减肥了。”她说,把小猫放回地上。
今天家里还比较热闹。为了给姐姐庆生,外公外婆,舅舅和舅妈,还有她们的表哥都来了,各自围坐在沙发边和饭厅里。
“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还有老哥。”她挥手打了个招呼。
他们一见到她,反应就和刚才妈妈和姐姐一样那么惊奇,连正在玩实况足球手机版的表哥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一时间,她反倒更像是今天的寿星了。
“哎哟,妮子现在变成大小姐了啊?”外婆率先发出赞叹。
外公予以附和。“我都认不出来了,第一眼还以为是姐姐。”
“小姑娘上大学了,开始喜欢打扮了很正常嘛。”舅妈笑着插口道,又把目光转投向了母亲。“你现在真的很安慰了,两个女儿都那么漂亮。”
母亲果然无比自豪地笑了起来。
芳妮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在钢琴旁的凳子上落座,总觉得自己脱了节,与家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热络的氛围,只能一声不吭地保持沉默。
“你这次在上海待多久?”外公又问她。
“今天晚上我就要乘飞机走了。”她老实回答。
“啊,这么急啊?”
“没办法,星期一还要上课。省得把时间浪费在飞机上。”
“唉,那倒也是。耽误读书就不好了。”
外婆看着她,却欣慰地笑道:“现在好了,小姑娘成绩好,外文也好,以后工作有前途了,而且人又好看,想嫁也肯定嫁得很好——对了,现在妮子也上大学了,可以考虑跟人谈朋友了。”
其他人纷纷予以附和。
芳妮没什么高兴的感觉,因为这种市井层面上的“好”远远不足以使她配得上克里斯蒂亚诺。处在这样的氛围里,她反而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离他更远了。
姐姐在这时揭露道:“她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
“唉,真的?”
“对啊,而且长得特好看,个子很高。”姐姐连连点头,好像自己亲眼看到了似的,“比明星还好看。”
芳妮霎时变脸:“喂,你出卖我!”
“我哪有?”姐姐只是摊了摊手,然后偷笑着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我又没说你跟人同居了什么的。”
她好气又好笑,只好转了转眼睛,不予理会。
老妈感到不可思议,责问她说:“你怎么没告诉我?又是个外国人?”
芳妮随便摆摆手,心头有种厌倦感油然而生,什么也不想说。她不太喜欢以这种方式与家里人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谈论克里斯蒂亚诺的事,总觉得这让她神圣的缪斯,纯洁的爱情都硬生生被拖入尘寰,染上俗气了。昨天告诉姐姐就是个错误。他们谁也不会真正理解她。
她拒绝回答,开始低头看手机,却不妨碍姐姐带头,让家人的讨论越来越热烈。
“男人光好看有什么用?人品怎么样?钱有没有,本事有没有?”舅舅也凑了个热闹。
“人很有钱,很有本事的。人品嘛,大概就是外国人很直接,不拐弯的那种,不会有啥坏心思。”
“但外国人可靠吗?”尽管不曾被告知克里斯托弗的事,外公还是皱眉摇头。“我觉得还是找中国人比较好。”
母亲不得不赞同这一点。“外国人太花了。”
可能是出于和长辈抬杠的本能,姐姐成了她坚决的战友。“这种事情又不一定,你以为要花,中国人就不花么?”
“但是外国人和这里人差距实在太大了,总归不好相处。而且过几年,妮子大学毕业肯定要回国的,到时候怎么办?”
“别想那么远了外公,现在不是几十年前,谈恋爱不一定要想着结婚。年轻人,对自己负责,开心点就可以了。”
“你也太开放了。妮子,别理姐姐,当心点,别吃亏晓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