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的台灯亮着,光线昏黄朦胧,在谢宜珩的脸上投下一片交错的光影。冗杂在岁月里的回响深沉漫长,直到这一刻才在裴彻耳畔响起,他凝视许久,直到指尖再也感受不到手腕的凉意,最后很轻声地说:“对不起。”
他的潜水钟轰然垮塌,里面的蝴蝶扑棱棱地飞出来。天之骄子在这场加利福尼亚的大雨里被淋得仓皇狼狈,敛起了一身流光溢彩的羽翼,对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郑重其辞地道歉。
仿佛是世界末日来临的前夕,那些虚伪的,高高在上的,不切实际的怜悯和同情在这一刻蒸发殆尽,不加修饰的灵魂彼此凝望,虚空中震荡着的共鸣声响整耳欲聋。
谢宜珩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终于得偿所愿,但是这种方法残忍至极,她搜肠刮肚,用尽平生的词汇,却发现自己只能说上一句“没关系”。
人类有着与生俱来的障蔽。所以他们会对旁人的行径评头论足,会在自己的世界里为莫不相干的悲欢离合引吭高歌。
但是在一刻,他们的痛苦是相通的。
裴彻想起今晚康妮说过的话,终于明白谢宜珩身上那些安静压抑的影子从何而来。她和深渊相遇,最终活了下来。伤口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愈合,但是有些东西永远被埋葬在了骨骼的深处。
CEPT的纰漏确实困扰过他,谢宜珩在外面和亨利讨价还价的时候,他在书房里把对比的数据看了一遍又一遍,总是在期待某一次会有不一样的结果,而这个结果可以证明他确实是对的。
只要一次就够了。
谢宜珩那本笔记上的字迹工整规范,她当时惶惶不安地算了一遍又一遍,她在期待些什么呢?
——她当时也在想,如果有一次的结果是不一样的就好了,只要有一次就好了。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康妮的质疑,只是一些媒体的恶语相向,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路人的中伤。
那谢宜珩呢?
谢宜珩当时才十六岁,被多少恶毒的利刃刺伤过?在去多伦多的午夜航班上,飞机舷窗里的城市夜景灯火璀璨,她在想什么?她会想什么?
裴彻低头喃喃道:“我当时不该…”
他当时明明有无数个时间节点可以去挽回,却还是放任自己不管不顾,最后支离破碎,一地狼藉。
谢宜珩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点在他唇上,摇了摇头,说:“我们做银镜反应那个实验的时候,佐伊拍了一张照片。”
她的口吻称得上平和,甚至像是在用某种为人称道的修辞手法,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你应该没见过,因为我没给你看过。”谢宜珩很轻松地笑了一下,接着说:“去年夏天,我突然想起了这张照片。找了很久,把家里的每个箱子都翻了一遍,从洛杉矶找到了多伦多,还是没找到。”
“我当时难过了很久,因为觉得自己把这张照片弄丢了。后来想,你明明就在我身边。在照片里找过去的影子,这么刻舟求剑未免有些可悲…倒不如重新开始。”谢宜珩顿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才接着说:“莱斯利以前数学很好,但他最后成了计算机科学的瓦里安特教授。他说他不会因为放弃了数学而遗憾,因为他现在的成就足够出色。所以我想,如果我可以变成莱斯利,那些事情对我来说也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如果你未来的成就登峰造极,这件事情对你来说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没有人会因为爱因斯坦所提出的宇宙学常数就将他的一生盖棺定论为一个荒谬的猜想,因为他还提出了光量子假说和质能方程,提出了广义相对论。大醇小疵,这位老人还是开宗立派的神仙才子。
所以谢宜珩放弃了继续给资本家打工。亨利是对的,她的遗憾开始于一场子虚乌有的学术不端,无关金钱,无关地位,再高的薪水都填不上她心里那个腐烂的窟窿。
她在顶级期刊上发论文,去世界各地参加大大小小的峰会论坛,那些声名显赫的教授见到她的时候都会客气礼貌地称赞一句。那场小小的意外只是一场短暂的风暴,连海浪的余波都销声匿迹在大海深处。
“如果你因为这件事,要再跟我分一次手。”谢宜珩眨眨眼睛,说:“这也太过分了,我为了回来请你吃饭,连凯利的私人聚会都没去,坐的还是红眼航班。”
大概是觉得自己列出的条件还不够有诚意,谢宜珩又补充了一句:“回来的时候空姐问我要不要喝鸡尾酒,我还拒绝了。”
谢宜珩这个人相当不讲理,吵架吵赢了引以为豪,难得没喝一次酒好像拯救了世界。裴彻弯了弯唇角,说:“那我要不要表扬你一下?”
他的口气好像是在和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讨价还价,谢宜珩睨他一眼,很高冷地拒绝:“不要口头的,你身体力行地表扬我一下。”
裴彻抬手去关掉灯,说:“下次带你去纳帕谷的酒庄。”
可惜下次这种空口承诺远不能满足酒鬼,谢宜珩翻了个身,面朝着他,眨眨眼睛,还在幻想美好未来:“我以后拿了图灵奖,就用奖金去波尔多买个酒庄。”
裴彻笑了一声,难得没有抨击她的酒鬼行径,说:“怎么不去勃艮第?”
“…勃艮第的酒庄有点贵吧。”谢宜珩认真思忖片刻,还是向金钱低头,“有机会请你来喝酒。”
谢宜珩从高中就开始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她像是一把随遇而安的蒲公英种子,风从哪个方向吹来就会飘向何处。她觉得大学的课业压力太大,申请去卡内基梅隆交换;她喜欢加州的天气,毕业之后就来加州工作。
姜翡和辛西娅一遍遍地告诉她,你明明知道答案。
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几秒之后,沸腾的大脑在夜色里冷静下来,谢宜珩才发现未来这个词远没有她想的那么难以捉摸——甚至她早就想好了未来,只是把它尘封在了某个角落。
从她答应亨利来LIGO工作的那一刻开始,命中注定的未来像是巨大的铁轨一样蜿蜒通向远方。
她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要去摘那顶万众瞩目的桂冠,要去实现她少年时代每一个滚烫浪漫的幻想。
谢宜珩说这话的时候神采飞扬,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眼前的景象和记忆里的某个片段严丝合缝地对上了,裴彻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好。”
……
城市夜景的霓虹灯流转着光晕,裴彻望着那片无边的夜色,想起教堂里那些庄严肃穆的修女和神父,一遍遍地唱着空灵的圣歌,把自己漫长的一生奉送给虚无缥缈的耶和华。
在此之前,他总是不明白那些人对于宗教的虔诚,偶尔和哈维聊天的时候才会谈及这个话题。
哈维的父辈都是基督教徒,可哈维偏偏是个异类,不做礼拜,不进教堂,活得比共产主义接班人还要根正苗红。听到裴彻的问题之后,哈维耸耸肩,满不在意地说:“只是一种精神慰藉而已。虽然你觉得我不做礼拜,但是某种程度上我还是相信上帝的。比如去年揭晓艾伦·沃特曼奖之前的每一天,我都在心里祈祷‘上帝啊,让我获得这个奖吧’…结果最后我还真的拿到了。”
“我大概需要一点东西,来解释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哈维思忖许久,很认真地说:“你看,这就是宗教的意义。”
他们当时刚好开车路过基督教堂,黄昏时分管风琴的乐声空灵渺远。裴彻望了一眼落日的余晖,干脆利落地说:“我不需要。”
确实不需要,他的世界是一个自洽的闭环,比天体的运行轨道还要完满。所谓的精神慰藉只是一纸空谈,在他的神殿里,自然的法则才是唯一被供奉的神明。
但是引力是可以改变天体轨道的。万有引力之所以被称为万有,是因为任意两个物体之间都会产生吸引力,一个天体可以缓慢地,潜移默化地,不可逆地改变另一颗天体的轨道。
…
裴彻轻轻地把书放回她的床头。谢宜珩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床头叮叮当当的东西一大堆,有一支大马士革玫瑰味的身体乳,一堆打印的文献,还有随手摘下的项链。
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里盛着加了冰块的苏打水,冰块融化了,外壁上都是润泽的水汽。柠檬的味道清甜芬芳,慢慢地漫溢出来。
他起身去帮谢宜珩把床头灯关掉,弯腰的时候听见她很小声地叫他的名字:“裴彻。”
灯被“啪嗒”一声摁掉,裴彻“嗯”了一声,寂静被无限地拉长,他没等到她的下文。
身侧的呼吸声均匀绵长,谢宜珩紧紧闭着眼,纤长的睫毛轻轻翕动,显然已经睡熟了,应该只是睡梦中含糊的呓语。夜色柔和缱绻,她的脸庞上都泛着一点月光的银白。裴彻凝视许久,拨开她的碎发,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珍而重之的吻:“晚安,路易莎。”
我的耶稣挣脱荆棘枷锁,从高高的十字架上坠入人间,在凄惶的月色下逃出教堂。
不避劳苦,赶来爱我。
作者有话要说:和昨天的二合一了,没有咕咕!!!!
我就直说了吧,回去之后你俩直接wsdhaiudhuwyedh一顿,不就能睡着了吗?
虽然看上去很虐,但是我夹带私货,给大家重磅推荐Geoffrey‘s,Malibu第一绝世好吃餐厅(没推广费,我也不配收Geoffrey的推广费,大家放心去吃!!!
虐完了!!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