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玉走后,秋崇明在殿中枯坐了半宿,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起身走到了太极殿最后的一间偏殿。
整座偏殿装饰得极为庄重,古檀香凝神静气,层层垂落的烟灰色轻纱后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灵牌,上面书写的都是羽族历代帝后的名讳。
可是这其中还有一个人的灵牌比较特殊。
是他的母妃,鲛姬——曾经姿色动九州的第一美人。
高位呆得太久,手中权力越来越大,连秋崇明都要差点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出身,在此之前又曾经多么厌弃自己这半身的鲛人血。
算起来,他的母妃应当算是自羽族称霸后,以鲛奴的出身却宠冠后宫的第一人。
那时的朝堂上下一惊,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倾巢而出,劝谏他的父皇废黜鲛姬,毕竟区区一介奴籍,如何配待在羽族的后宫。
可天子的执念谁能撼动,他和母妃安然无恙地留在了这偌大的羽宫,因着母妃受宠,秋崇明的日子也分外舒服,他成了宫里最受宠的皇子,风头一时无两,甚至盖过了身为嫡子的先帝。
所有的人都在猜,以天子对鲛姬的宠幸,储君之位怕是要被秋崇明半道劫走,就连秋崇明也是这样想的。
论才学,他比先帝那个病秧子高了不知多少;
论胸襟,他眼界开阔,包容四海;
再者,先帝大病小病轮番来,一看就是一个短命鬼,就算扶上帝位,也指不定哪日就驾鹤西归撒手人寰。
秋崇明和先帝从小比到大,处处高他一头,可没想到他最后还是败在了血统上。
只因为他身上沾有鲛人血,他就不配染指羽人的江山,父皇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将皇位传给他,他宁愿将这辛苦打下的九州江山丢给一个胸无大志的病秧子,也不愿意交给他。
秋崇明盯着眼前的灵牌,眼神游梭,终于在其中找到了母妃的那一个,而后缓缓跪在了他母妃的灵前。
他还记的父皇驾崩的那一日,整个太极殿围满了大大小小的医官和前来侍疾的后妃皇子,分明榻上的人还留着一口气,外面的人反而哭哭啼啼不停。
秋崇明那时和母妃跪在一处,与所有的人格格不入,母妃心有些慌乱,却还是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柔声安慰他不要难过。
当时还不理解母妃为何会这么说,可直到床榻上的父皇吊着最后一口气立下传位的圣旨,从传旨的鲛奴口里飞出来的不是他的名字时,秋崇明就明白了。
父皇至死还是选择了维护天家的血统。
他给了秋崇明别人无法企及的宠爱,却也从一开始就决心将秋崇明按死在了王爷的位置上,秋崇明再努力再优秀也碰不到龙椅。
秋崇明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也忘了他当时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跪伏在那个病秧子的面前高呼万岁。
他以为输给先帝就算是最惨的结局,没想到那一日,他不仅失去了自己唾手可得的王位,还失去了这偌大的羽宫,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母妃。
秋崇明轻垂眼帘,半晌后才轻声开口:“母妃,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他当年是怎么狠心让您殉葬的。”
他明明知道鲛族没有轮回转生一说,却还是选择在弥留之际拉着母妃一起死,仅仅是担心依旧年轻貌美的母妃会在他死后被他人染指。
这样的疯狂和无情,让秋崇明迷茫了很久,也让他突然生出了一种感觉,自己在鲛族没有存在感,在羽族也找不到任何归属。
他只是游离于两个种族之间的一个人,没有哪边欢迎,也没有哪边接纳。
除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和欲望可以填补内心的空虚和乏力,这九州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让他放在心上。
“儿臣今天听到有人说鲛族也是人,怎么能够这般轻贱,那时泛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觉得这种言论无比可笑,可后来想想却又觉得……如若当年也有人这样认为,是不是您就不用死了,是不是儿臣也不用踽踽独行这么多年。”
秋崇明声音淡淡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淮玉的模样,小孩儿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轻抬下巴,一副不甘心认输的模样。
眼里的光真亮,甚至胜过了满殿的熠熠烛火。
秋崇明忍不住轻声笑出了声,扶着面前的桌台站起了身,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牵扯到了肩头的烫伤,微微蹙眉道:
“有了鲛人的血就是麻烦,一点小伤也要折腾许久……也无怪这么容易灭朝。”
他自言自语地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一下子就凝重了起来。
是了,鲛人的确是太过娇弱了,也太容易受伤了……
*
而另一边,淮玉回到一盏明湖后也意外地失眠了,他盯着头顶的床幔看了好久,依旧没有丝毫的睡意。
淮玉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是一定要打赢这场赌约的,绝对不会让秋崇明得逞。
可,现在的他也确实心里没有底,淮玉想起秋崇明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和带笑的眉眼,就觉得对方是在等他出丑。
……
这个人太狡诈了,也太令人讨厌了。
怪不得自己这么不想看见他。
淮玉翻了个身,面朝着窗户这边测躺下,视线正好落在窗外的屋檐上。
今天夜间好像比往常冷许多,淮玉盖着被子也觉得手脚一阵冰凉,有一种丝丝的冷意在体内游走,钻心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