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鄎答:“儿臣尚好?,书?读到《商书?.伊训》了。”
果然快进了许多,皇帝又问:“听说去王府了,大哥大嫂对你好?么??”
楚鄎的眉间浮上一缕幸福:“好?,儿臣喜欢大嫂蒸的点心,大嫂叫儿臣常去。儿臣看见父皇年轻时候写的字了,还有母后?为父皇画的画像,可丑。”
说着“嘻嘻”捂嘴笑,眼里有孩童的戏谑。
御书?房静肃的光景似乎因着他的笑声,立刻变得活泛。楚昂想起彼时在王府与孙香宁悉心相伴的日子,那般遥远又温暖,不免感慨。心境却是因此而放松起来:“你大哥还将那些保存着,叫朕倍感欣慰。”
幼小的眸瞳总是擅于捕捉细微,楚鄎凝着御案上楚昂孤单的肩膀,他爱他的父皇,便体恤道:“父皇冷清,可要儿臣回来陪伴?”
楚昂笑道:“不了,我儿渐长,待中秋过后?亦要在撷芳殿予你安排教习。”
楚鄎因为那日在院中听见四哥与父皇的一番对话,只道作为一个皇子不应对人软弱依缠,因此不敢过去与父皇撒娇,便双手伏地拜了两拜退出门来。
那小而宽的袍摆随着步履一晃一晃,小麟子候在院外,正在同树杈上两只鸟儿瞪眼睛,看见他出来便牵住他的手。
“太子殿下用心,九殿下近日成长颇多。”仙鹤腿香炉旁张福怀抱拂尘,年老阉人沙涩的嗓音低低响起。
这座宫中的主位,也就?独有孙皇后?与太子才得他几?次主动?开口。
金字高匾下,帝王的玉龙金冠衬着楚昂清削的面庞,楚昂笑笑收回眼神,没有说话。
幽窄的宫巷内清风徐徐,从景阳门出来路过钟粹宫时,看到那根竹篾子不晓得被谁人踢进了门里。楚鄎忍不丁又舔嘴唇:“我四哥小时候可吃糖?”
一边说话,眼睛却一直眷恋不舍地盯着那个悄静的院子。锦秀走了,里头无人无有声息。
但其实在那个院子里的时光是他的最?美好?,然而那日所见一幕,晓得太子咄咄的气势是连父皇也据让几?分的,他便不敢忤逆。
小麟子牵着楚鄎的小手,抬脚跨出矮红门槛。晓得楚鄎处处以太子爷为榜样,便应道:“是,太子爷从来不稀得吃糖,他牙可好?了!”俨然不知她太子爷在还是只黄柿子的时候,曾在她炕上啃过糕儿、跳过僵尸呢。因不想楚鄎触景生情,便说要带他去楚邺的皇子所逗狗儿。
三哥从来对人暖暖的,楚鄎便点头答应。
七月的御花园里紫薇花盛开,绿叶点缀着满树的姹紫嫣红,显得别样绮丽。七夕在宫中亦叫女儿节,姑娘们这日用面粉捏成各种小物?状,叫作蒸巧悖悖与烙巧果子。午后?还有丢巧针,太监提前?两日护着水盆在日头下暴晒,七巧这天水的表面便会生出一层水膜。把绣针投下去,看水底的针影,倘若有成物?成型成花成兽者?,便是丢针人乞得织女娘娘的巧了,倘若只是一条或粗或细的影子,则暗示着那人拙兆也。
来的都?是一群尚未出嫁的娇女千金,假山石径旁摆着织锦小桌,有在提前?练习投针的,有围着桌儿一起绣乞巧荷包的,莺莺切切,嗤嗤漫语,花团锦簇般热闹。
浮碧亭下楚邝着一袭靛蓝色亮绸织锦袍,正倚在亭柱旁慵懒而坐。十七岁的楚邝,生就?楚氏皇族的面白而俊,棱角却刚劲,上唇略厚而下唇薄。那冷鸷的目中有叫人心动?的不羁与散漫,清风拂动?着他的袍摆,贵女千金的妙目便频频不自?觉地往他身上瞄。
宋玉妍难免不放心,她正在亭中与几?个要好?的小姐妹绣帕子,明明贴身侍女就?在跟前?,偏却一会儿叫邝哥哥帮妍儿拿摞红绳,一会儿又叫邝哥哥帮妍儿取下剪子。楚邝自?小被母妃逼着带她玩耍,十年下来早已经对她麻木了,叫拿什么?,手往身边红木小盘上一伸,眼睛看都?不看就?给?扔过去。
女伴们不由嗔笑:“瞧,二殿下对妍妹妹的好?,这天下也没谁了。”
宋玉妍最?爱听这样的话,粉妆玉琢的小脸上难掩娇色:“霞姐姐就?爱说人。”
“她可没乱说。古人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你们这呀,该是正正实实的‘青梅竹马’。”旁的几?个顺着她的口风,艳羡附和。
京城的贵女千金也按着各家的官职品位拢着各自?的圈子,宋玉妍的这几?个属于二公主楚池一派,论身家论容貌都?是其中最?最?风光耀眼。虽说楚池的母妃张贵妃后?来失势,但宫中未嫁的公主只有她与一个半聋子不爱张扬的楚湄,加之她又一贯爱在皇帝跟前?撒娇讨宠,因此丝毫不影响她的尊崇。今日她着凉不在,宋玉妍便成了里头众星捧月的主角儿。
宋玉妍打小被东平侯老夫妇宠如掌上明珠,自?从楚昂上位后?,她的身家也跟着宋家的崛起而蒸蒸日上,因此自?幼养成个事事都?要争头彩的性子。方才几?个围着练丢针,她分明丢成了一条细影子,却非要说是一枚花簪子。其实都?晓得她在家中被宠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针线几?乎是不拿的,她不爱拿针线,楚妙和老太太也从不逼迫她,本来上等人家的小姐又不靠针线吃饭。一众女伴都?晓得她的性子,心里头明白,只是嘴上让着,簪子就?簪子吧。
但不远处临着的亭子里,就?有人看不过眼了。一个嗤嗤掂帕道:“瞧这,才多大模样,却好?像二殿下成了她的专属相公,看把他紧张成什么?。”
另一个佯作怪罪:“文?琪姐姐为何这样酸?你要有她的家世,二殿下兴许也巴着你。眼瞅着边关就?要开仗了,等仗一打胜,她宋家不得更风光?你能比得过人家?”
这话说得,倒把楚邝说成个趋炎附势吃软饭的角色了。其实也没说错,宫里宫外私底下早有议论,说张贵妃为了得宋家的势,把那么?大个儿子,愣是硬生生让等着个才满十岁的小丫头。你爱慕他有什么?用?
旁一个不服了:“我呀,要是有那样的显赫,我便缠东宫皇太子去了。这天下哪个不晓得太子爷少?年睿智、英明出色?怎样也比一个圈在宫墙下无所事事的皇子要好?,封王之日漫漫,何日是个头。”
“嗟,你这呀,叫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几?个嘴上出了郁气,便捂着帕子嗤嗤低笑起来。
晌午和风轻拂,那假山半隔着人影,她们自?以为说得嘤嘤窃窃,却不知悉数已细碎飘入楚邝的耳中。其实要问楚邝对宋玉妍有多中意?,他也不晓得,打小被母妃逼着,他对女子早已皆是本能的麻木。若要较真了说,那也只不过是因宋玉妍亲了他的脸,他便要对她负责罢。
今日之所以来,是因为张贵妃催着他过来晃一晃,见见人。前?些日听说太子爷终于有了动?静,只怕年后?便要开始选妃,若是把太子妃的位置空着,那就?很可能是有意?留给?宋家。宋玉妍到底年纪小,女孩儿家心思变得快,等到她十四五岁,楚邝都?已经二十一二了,便是把正妃的位子给?她留着,她也未必还就?喜欢他,皇帝也未必肯成全这门亲事。因此张贵妃便催着儿子过来相相脸,看看可有对谁人中意?,她也好?提前?观察着些。
楚邝对此可没兴趣,对面随廊上青砖石被雨水冲刷得灰白,那是九年前?自?己勾绊老四的位置。其实勾绊皆出于幼小少?年的恶作剧,怎知道后?来却惹出那般的事端。彼时八岁的自?己,看着老四在烈日炙烤与暴雨滂沱下长跪请罪,心中也是怕也是矛盾纠结。
但如今却没有了,他老四就?是天生的命好?,这紫禁城中人说这个狠、说那个薄情,其实最?冷最?狠最?薄情的,才是他老四。他为了自?个儿的地位,便是连他母后?用性命遗下的小九也敢从父皇身边剥离,然后?紧紧地抓在手里。枉了母妃四年的养育,到最?后?好?处却是归他得。而自?己依然是那个在宫墙下整日闲寂的角儿,连个外朝千金也敢在背后?轻慢。他不想再去坑算他,但也不能继续放任自?己这样让人鄙薄。
楚邝忽然有些烦躁,便从亭廊上跳下来。拍拍袍摆,回头看了眼那群贵女,然后?风一般地踅步走了。
那背影劲朗,一群女孩儿没想到他能听见,连忙顿地噤声。楚邝哼一声,头也不回。
小麟子去清宁宫皇子所不见楚邺,便带着楚鄎往东一长街这边拐。两个一红一绿,贴着高高的三丈宫墙下慢悠悠地走。
有脸生的太监从对面过来,没注意?到她二个,轻声议论道:“嘿,听说了吗?锦秀被派去咱慈宁宫伺候老太妃了。啧,眼瞅着就?要高升,却落得这样下场,真个是人算不如天算。”
身旁的打断:“错啦,不是老太妃。听说是万禧皇后?要搬回宫里住,贵妃娘娘正好?给?打发?了。那万禧皇后?可不是个好?伺候的善茬,只怕后?头可有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