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梨回去后?,就把剩下?的白菜香菇豆腐给吴爸爸做了一道什锦胡辣汤。
在?御膳房呆久了的人都?有一样通病,就是对外几乎不露嘴上的喜好。陆安海的城府是深闷的,吴全有的城府却是冷酷。陆梨?小在?灶膛前杵着?,四下?里悄默地看?着?人脸,可把什么都?收在?了乌泱的眼睛里。她吴爸爸爱吃的几个花样她心里都?记着?,时不时得空了忽然给他颤巍巍呈上一小碗,那碗底儿在?桌面上晃荡,能叫吴全有又耸眉又扯嘴的,暗暗高兴上一整天?。
她搭着?早上蒸的几个水晶荸荠糕装进食盒,等中?午小姚子挑膳过来的时候,就叫他给捎过去了,说是谢刘师傅和大掌事今儿的解围。想到?今后?考进了尚食局,做的都?是一条线上的活儿,时不时还能派到?御膳房?个小差,今后?见吴爸爸再不用拐弯抹角了,陆梨的心里头也高兴着?。
吴全有应该是吃了,午正宫廷休眠的时候,便?东筒子那端过来。陆梨正趴在?尚服局里练字呢,也不晓得怎么了,莫名就觉得这当口出?去能瞧见他。便等在?衍祺门下?站着?。
一条宫巷两堵三丈红墙笼罩,那清幽中?便见吴全有两条瘦长的蚂蚱腿儿拂着?黑绿的袍摆,步子稳健不快地迎面走过来。她就对他龇牙笑:“得亏吴爸爸和大师哥照拂,梨子今儿考上了。”
吴全有给了她一枚小花簪,个冷面冷心没人情味的大太监,半生过来也没给女孩儿买过东西。?小养着?那小太监也都?是当男孩养,她自个都?不知道是丫头,回回讨要玩具不是罗汉糖泥巴小人就是木架子帆船,他这么忽然给她买一枚簪子还真是不习惯。
问陆梨:“祝贺你考上。瞧着?姑娘长大了,你吴麻杆儿也不懂买什么,昨儿出?宫回来得急,若是不喜欢了就扔着?,不?紧。”
怎么会不喜欢呢?那簪子是樱花粉的,盈盈剔透地镶着?碎珍珠,午正日?头一?不晓得多么亮眼,显见得是很用过心挑拣的。
陆梨看?着?吴爸爸,发鬓有些斑白,那骨凸黑瘦的脸上到?底也有些皱纹了。她便眨了眨有些酸楚的眼睛,恬然一笑说:“吴爸爸就是给梨子买个木头棍子红脸关公,梨子心里也把它当成宝贝。前头梨子去到?破院子门外,瞧见里头像是长了棵数,吴爸爸可有去瞧过?”
她也没敢说见过老三,没敢说老三认出?了自己,生怕吴全有担心。
吴全有看?着?姑娘生动的小模样,其实在?知道她考上后?,内心也分不出?该喜还是该忧愁。可这丫头?小性子犟,认定了的事儿栓不住,也只?能是尽可能的少让她受些伤害。
晓得陆梨惦念那童年了,吴全有便说:“你没回来,我不曾去,怕见了伤情。回来后?倒是去过一回,应了你今儿的名字,长了棵梨树。几时那西北头的小子得了势,你便瞅着?机会回去瞧瞧吧。现今去不得,宫中?到?处长眼睛,亦生乱。”
他这么说着?,又想到?了今天?的楚邹。听说那小子晨间出?来,去了趟御花园。那小子?小就扯着?自个丫头缠,分明注定了两个身份就不该,可偏还就是扯不断。有时候吴全有恼起来,把小麟子看?在?御膳房里不让出?去,小孩子到?底忘性大,没几天?不记他了,他又遣着?那跟班奴才小榛子,探头哈脑地在?外头小声唤,一忽而找她要个什么鸡丝臭榴莲,一忽而要个什么酱香普度寺小咸鱼,分明就是提醒着?她想他。吴全有看?都?看?不住,一个转头没看?见,小人儿就被那薄情小子拐跑了。
想揍他劲儿都?没处使。
前两个月还跟个死人样的在?那西北头废宫里耗命呢,这厢倒是隔几天?就一个动静。吴全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楚邹今天?是为什么去了御花园。
他猜着?两个既是见上了就断不了了,末了便道:“一盘荷叶肉做下?去,万岁爷赏赐了他,那是给他下?的台阶,这里头的故事归他父子两个晓得。他若是吃了,那门也就得出?了;他若不吃,今后?怕就再没这机会。皇帝的台阶也不是轻易给的,机会看?他自己把握。他若真?定了主?意要和你好,那就让他替你把这仇报了,没得让你一个丫头又照应他身子,还得自己千辛万苦的在?这深宫里折腾。”
说着?语重心长地凝了陆梨一眼。
陆梨听得脸一臊,她哪知楚邹到?底?的是什么主?意,那么阴郁变换的一个人。便含着?唇角道:“叫吴爸爸担心了。梨子没想和他好,就是想帮帮他,让他像个爷儿一样地站起来。”
傻丫头,就嘴硬吧。宫里头当太监久了都?是火眼金睛,那少女脸上情思瞒不住人,吴全有宠溺又无?奈地摇摇头,因不合适站太久,便拂拂袍摆离开了。
陆梨正准备回头进去,看?见?苍震门过来个年轻太监,本来没注意他,但听他很轻地叫了一声:“梨子姑娘。”
她定睛一看?,才看?清原是小榛子。着?一袭干净的森青色曳撒,沉默地站在?那里。
在?陆梨的记忆里,小榛子几乎都?是一年也难得开口说三句话。他长得并?不好看?,五官普通得还有一点土气,当年十四岁时跟着?楚邹,八岁看?脸的楚邹心里其实是瞧不上他。但奈何那是张福亲自挑拣出?来的苗子,是得了皇帝首肯的。如今已?经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公公了,肩膀微有点勾。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陆梨,反正每次看?见她和楚邹怎样,都?像并?不觉得稀奇。逢到?张福把他叫去问话时,也从来避开这档子事不说。见他这会儿?东六宫过来,猜着?应该又是被张福叫去问话了,这些年楚邹的一言一动都?是张福通过他收入耳朵。
陆梨便微微对他颔了颔,浅笑问:“榛子公公找梨子何事?”
小榛子说:“梨子姑娘去瞧瞧殿下?吧。”
陆梨今天?看?楚邹出?禁宫,精神且尚好,忽然一回头不见他,只?当他是去兜风了。此刻不免好奇:“他怎么了?”
小榛子表情有些为难:“姑娘去瞧瞧他吧。”他也是话不多的人,说完就转身走了。
陆梨想不明,就把剩下?的食材又做了一份醒脾汤给楚邹送过去。放了半天?的假,姐妹们都?在?衍祺门里上差,她一个人在?静静的宫女下?院里忙碌。
小煤炉子生着?幽蓝的焰火,她把食材切成小指头大点的碎丁。再用高汤与淀粉勾芡,然后?撒下?几片翠绿的芹菜沫子,再加一勺儿醋与胡椒粉,酸甜适口的就给装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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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紫禁城,申时走了过半头顶依然日?光橙黄。这些天?热闹都?在?御花园,英华殿过去清幽幽的,凉风吹着?她的脸,把她鬓角的碎发轻拂。大概是因为见着?了江锦秀,而在?心里隐匿了沉重,她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淡净。
斑驳掉漆的高红殿门微掩,里头光线昏暗,大酷暑的天?竟是把窗扇子全都?闭起来。正中?的书案上摆着?大师兄早上送来的三个荷叶肉,原样儿的放着?没动。她以为楚邹在?睡觉,小声唤了一句:“殿下?。”
百年的老旧殿梁下?沉寂又空旷,并?没有回应。
她便把篮子一搁,去到?右端间楚邹的寝屋里看?。那铺着?简单凉席的四角架子床上也没人,再透过窗缝往外头瞧了瞧,猜着?怕不是在?前院练箭。因见床沿搁着?一套素白绸的中?衣中?裤,就走过去帮着?他叠起。是纯白面印着?铜钱底子的绸料,裤腿儿长长直直的,他?小的时候就是腿长,半夜里抱着?他睡就跟抱着?一樽踏实的木头条。
她把楚邹的裤腿在?腰上比,那长度就从脚踝骨比到?了她的胸口下?。
角落的檀木花雕旁,楚邹正跟个死人样的泡着?澡,头搭在?圆木盆子的边沿,散下?来一幕浓墨般的长发,还真是像一樽枯死的木头。眼角余光一瞥,然后?就瞥到?了陆梨胸前的那一垅锤锤,他就很冷蔑地收回眼神。
今儿?西一长街一回来,他就叫沈嬷嬷弄了满满一盆温水搁里头泡着?了。一直泡到?了现在?,那水早已?经凉却,浑身都?泡得有些麻木。但那水面荡漾,他沉在?里头便如同思绪飘渺,什么白天?见到?的江锦秀、父皇清瘦的面庞、老太监张福的话便跟着?水面荡来荡去,叫他抓不住,脑袋就似也放空了。
本在?半梦半死着?,忽然却一股淡香踅来。那声息一靠近能把空气都?化得柔软,他用后?脑门想都?知道是谁来了。就只?是忍着?沉在?水里,听她在?他的床沿那头窸窸窣窣的搞小动作。
陆梨可不知道有人在?窥视自己,叠好了裤子又给楚邹叠衣裳。那衣裳有一抹熟悉的沉香,是他少年时就喜爱的宫廷熏制,她不自觉地把他衣裳在?鼻子上嗅了嗅。没人的时候那些掩埋在?心底的旧情旧绪这才给显露出?来,人一来,一切就又都?藏起了。
楚邹偷偷看?着?,死寂的眼眸不自觉又敛了光。但转而一想起她和老二,还有今日?的绝情,立时却又阴郁。
陆梨一应都?收拾妥当便准备走了,走到?殿匾下?却听到?本是静谧的身后?忽然极细微的“咚”一声响。像是水声,她本来还没注意,正要移步,那声音却又轻轻地“咚”了一声。就像在?特意提醒她一样。
她转回头一看?,这才看?到?幽暗的角落里垂着?一幕墨发,有个大木盆子里露出?一方白色的肩膀。才晓得楚邹原来一直都?在?那头藏着?。
“殿下?。”
走过去叫他一声,楚邹是在?装死。凤目耷拉着?垂在?那里,肃悄悄的,看?上去像睡着?一样。那十八岁的年轻面庞上,五官清冷而俊逸非凡,看?多了叫人恍神儿。洗澡也不脱衣裳,挂着?单薄的中?衣中?裤就下?了水。
陆梨便有些讶异,原本看?他今天?出?来心情似乎还不错,忽然怎么就这样,难怪刚才小榛子那副表情。
知他?小就生有这样的恶根,情绪一阴郁就自我的亏待。陆梨连忙试了一下?水温,果?然早已?经凉却了。她怕楚邹生病,便轻轻推他:“殿下?快醒醒,起来回床上睡。”
但却是推不动的,那硬健的身板就跟个泰山似的巍然难撼,推多了还往她身上倒。她仔细凝了下?他微颤的眼帘,薄唇也似乎在?紧抿,想了想拿他没办法,只?得用两指头去掰他的眼皮儿。
少女的柔香袭来,掰着?软绵绵的叫人牙根都?似咬不紧。楚邹兀自闭着?唇齿任陆梨掰着?,那眼珠子涣散着?在?眼白里转来转去。陆梨孜孜不倦,雪白的颈子像一只?鹅,胸口锤子因着?动作而晃,楚邹睇了一眼,然后?陆梨就看?到?他的瞳孔里聚了不自然的光。
是醒着?的。
这一招可管用,从前小时候缠着?吴全有出?宫,吴全有装睡不肯去,她回回就去翻他的眼皮儿,翻着?翻着?他就睁眼了。
但晓得楚邹爱面子,她也不戳穿他,只?嗔怪道:“殿下?终于醒来了,这水凉,快换床上睡去吧!”
“哼,用不着?你虚情假意装菩萨。”楚邹冷吭了一声,没好气地转过头去。
陆梨可想不通他为何忽然这么臭脸,虽然不想买他的脾气,但还是耐着?性子道:“今儿殿下?出?禁宫,梨子心里可高兴,只?当时那么多人,不好过去和殿下?说话。若是和殿下?交谈了,回头被小姐妹们盘问起来,晓得我偷着?来看?你,今后?就不方便再来了。”说着?轻轻帮他拭了下?额角的水渍。
楚邹躲了躲没躲过,陆梨身姿贴着?盆沿兀自好耐心。他便又看?到?了她坠坠迎迎的梨瓜儿,这样看?倒不是特别大,却莫名的顺眼儿,叫人没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