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楚邹没有?弑成江锦秀,小九楚鄎把他四哥与陆梨偷生的孩子流进了河里,使楚邹错失了争分夺秒的最紧要时?机——
酉时?过半的紫禁城,御花园里的晚宴仍然在继续,张贵妃显得很?殷勤,不时?给皇帝倒酒夹菜。皇帝有?些生疏,心?底却又觉暖心?与感动。他两?岁时?父皇驾崩,随后禅太子之位伶仃出?宫,由十二岁的皇二子楚晟继任隆丰帝。从幼年到青年一直过得孤惶而省慎,不论后来身边流连过多少新人,始终在内心?深处念着最初潜邸时?的几位妃子。
只是张贵妃和殷德妃、施淑妃不同,她们两?个一直是没有?受过大宠的,张贵妃却在从前多有?得他的宠惯与纵容。他知道她那副对自己皮笑肉不笑的态度,皆是因为后来以为他已不爱她,爱不了了就便?生怨生恨,才会甩他一个眼神都是冷嘲热讽,她便?是这样的泼辣心?性。这么多年了,自从孙皇后过世、楚昂因此对她冷落之后,她便?心?生了芥蒂,一直也?不肯让彼此好?过一点。
难得偶尔殷勤,楚昂便?也?好?脾气:“贵妃今夜布置得辛苦,孙嫔也?很?用心?。”说着看了看一侧的孙凡真?,还有?她怀里胖嘟嘟的快一岁的小十二。
锦秀在旁看着,心?里便?不太痛快,不愿看楚昂从旁人身上得到暖和慰藉。
她猜着张贵妃应该又想?给自己儿子折腾点什么,毕竟这年一过老二都二十三了,连个正经王妃也?没有?。拒了户部尚书的亲,皇帝也?就对他从此不管不问。
她便?笑笑着插话道:“这一晚上太子殿下不见影子,连三公主这样乖巧的也?头疼生病,眼瞧着晚宴都快要结束,孩子们这都是怎么了?”
她似说得随口无心?,皇帝被她这般一提醒,却果?然蹙起眉宇。想?陆梨三月便?要嫁去高丽,这当口以老四那小子的脾性,不应当一个口风、一点话头都不落。
他便?问身后:“太子可还在圣济殿里忙碌?去把人叫来吧。”
“这……”张福有?些为难。
小九楚鄎看着这一幕,白俊的脸上立时?也?现出?忧扰与苦恼。
不一会儿去的太监就回来了,勾着脑袋答说:“回皇上,太子爷不在宫里,说是一个时?辰前出?去了。三公主那头院门闭着,说是半个时?辰前就喝药睡下,不让打扰。”
这未免也?巧些了吧?园子里一众嫔妃不禁窃窃交语起来。陆梨与楚邹的微妙关系宫里头都知道,这堂兄堂妹的一个就要娶一个就要嫁,大晚上出?宫去干嘛?
帝龙颜不悦,便?将手中茶盏一搁,说道:“时?辰已差不多,随朕起驾回宫,给打擂的奴才行赏罢。”
张贵妃私下里揣度着,按照这个时?辰,春绿应该进园子送汤了,人也?没见影子,看外头站岗的怎么也?不像是穆光耀的人,不禁微微颦眉。
见皇帝撩袍服要起来,下意识就搭在他手肘一扶,笑言道:“今儿月亮还不错,皇上不如再坐坐。”
那抚着楚昂的手指上,一枚翠绿紫晶的戒指在黄灯下幽亮。多少年不曾戴过了,还是刚嫁进王府的时?候,楚昂去她院子时?私下送她的。她的家世算好?,当年刚进裕亲王府时?,楚昂且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王爷,隽逸而清贵。她性子活泼,花园里爱逛爱咯咯笑,楚昂敬着也?爱着孙香宁,不当着孙香宁的面宠她。但也?对她新鲜不反感,私下里给她的恩爱并不少。进宫没几年就不见戴了,今天却又拿出?来。
楚昂不经意间看见,又瞅着外头影影绰绰的站岗侍卫一瞥,略顿了顿,便?坐回到原处。
春绿就是在这当口进来的,按着计划,这个时?候的她要亲自呈汤讨好?贵妃,她一进园子,便?暗示老二在前头已经布置妥当了。此时?张贵妃便?假意打翻汤水,然后扶着楚昂进阁子里擦拭。
可春绿这天晚上却坏了她痴爱的二爷的好?事。
她端着汤进来,看见曾经爱慕或者?说是敬慕过的皇帝,眼底便?流露出?了一丝不忍和忐忑。她的指尖都在微微打颤,腰间的那块木牌就是在屈膝呈汤的时?候滑出?来的,咕噜滚到地上,上头一个令箭的符号,皇帝不禁又瞥了一眼。
春绿没留神慌得脸色煞白,汤直接就洒到皇帝的袖摆上。
张贵妃看得暗磨牙,只得堆砌笑容解围道:“瞧瞧,这还不到七月呢,怎就迷信起来了?宫巷里虽说入夜阴气重,可今儿到底灯火通明,能把你怕成这样。”
那会儿外头侍卫已经轻易不放人进出?了,她故意将入园的令牌说成是桃木符牌,叫郑嬷嬷弯腰拾起,不动声?色地收着。
皇帝的脸色这才开始变化明显,下意识又问了一句:“东宫太子呢?”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问了,太监张福哈着老迈的腰,满载体恤道:“回圣上,适才说过太子爷出?宫了。”
他的脸上便?现出?孤茫与寂寥,长眸眺着远处巍峨的殿角,苍穹之下乌云拨雾,隐隐浑浑。年华也?似这夜空中的黑云,多少他苦心?维持的,一直认为坚固和可倚重的,都似乎开始节节碎散开。
楚昂敛了敛心?绪,头一低,又看了眼外头黑衣皂靴的站岗侍卫,继而便?望向侧座的皇九子。十岁的楚鄎已经长成个平肩长腿的俊少年了,那印刻着孙皇后痕迹的眉眼五官,只叫楚昂触动心?底最深处的怜惜。这皇城里宫梁间,也?唯有?这个儿子最让他挂念和不忍,是他在孙皇后离去后,在自己正值三十四的英年里,一口汤水一片尿布的,一点点亲自看着长大的儿子。是他对孙香宁那来不及弥补的亏欠的延续。
他略了眼锦秀,眼前浮起六年前楚鄎左眼受伤、险近归去的那个无人的凉夜,锦秀站在坤宁宫台阶下慢慢倚进自己怀里的一幕。
他便?对锦秀道:“今夜起风,康妃先行带小九回去休息吧。把门上好?,别让风透进去了。”
嗓音低沉,似随口一言却又分外凝重。锦秀这时?候也?觉察出?不对劲了,看着张贵妃脸上的表情、眼底里隐匿的狠意,她大概便?猜度过来。这个女人最后能走到这般决绝的一步,那是早就已经爱到不屑了,她只关心?她自己和她的儿子,这是叫江锦秀害怕的。
她瞧着夜色下皇帝笔挺的龙袍,冷隽的面庞,从未想?过有?一天楚昂如果?出?事,自己会不再有?好?日子过。不禁凄惶地唤了声?:“皇上……”
这个时?候她竟想?要陪他。
楚昂不予置理。
张贵妃不爽,满园子这样多皇子妃嫔,他就只记着小九和这个前朝的大宫女。
锦秀只得眷恋地凝着他,不舍地牵着小九往天一门下出?去。夜风卷着她紫缎的宫袍,裙裾擦着靴面窸窣窸窣。小九幽幽地被锦秀牵着,十岁的个头已经到锦秀的手臂关节之上了。走两?步,回头看父皇,看着中年父皇坐在风中的冷寂身影,眼底就是一酸。
门口侍卫不让出?,可张贵妃怎瞧着并不像穆光耀的人,却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
皇帝沉声?道:“朕的命令,尔等此刻便?不当命令了么?”
那厢侍卫唬了一唬,便?连忙把道儿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