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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玖捌』太平决裂(1 / 2)


那天晚上?的?楚邹丝毫不留情面,宫里?的?很多奴才后来私下都议论,说太?子?那会儿?被小九爷气的?,或许真豁出去动过?谋反的?心,不然也不会那么公然地要杀康妃。

被楚邹安插在宫里?的?乃是几个年轻暗卫,原本因为太?子?亲弟弟跪在锦秀宫门前,把她密不透风地护在里?头,不敢造次。此刻听得楚邹这样命令,便取了器物开?始撞门。

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两?片宫门被撞得摇摇欲坠。两?条红木长门闩忽而起出来,忽而又落进去,吓得里?头的?太?监宫女急惶惶搬缸子?抬柜子?,纷纷过?来死挡着。做奴才的?也怕呀,跟的?主子?若死了自己也没好活。

那惊叫声四起,承乾宫边上?的?几个宫都静悄悄的?,不敢发?出半点儿?声息。楚邹只是漠然地站着,银灰色铠甲在月光下打着冷光。陆梨抱着酣睡的?小柚子?立在他身旁,大概一晚上?哭狠了,这会儿?睡着了也紧紧攥着小拳头,嘟着粉嫩的?小嘴巴几许不安定?。陆梨瞧在眼里?,俯下去心疼地亲了亲。

楚邹斜眼睇见,便帮着揩了下小棉毯子?。陆梨是甩脸子?不理他的?,今个晚上?若是真听他的?话走了,只怕发?生了天大的?事,他楚邹也会瞒着自己不让知道。

那执拗娇蛮的?模样,叫楚邹看了略有些吃味,却又带点幸福的?满足。相?公……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词生出的?有多么自然。此刻的?陆梨站在他身旁,不再是主奴亦或其他的?身份,她只是一个从小和自己一块儿?长大的?女孩,然后就做了他的?女人。

楚邹宠溺地搭了搭陆梨的?肩膀。

楚鄎在边上?看着,心里?便抑不住的?紧张,所有见血与争吵与动乱的?场面都叫他惊慌。他盯着这样威冷的?四哥,便觉得他的?四哥又成?魔了,他若是再和陆梨好,那就再走不成?正道,要被朝臣弹劾,还要被史?书诟病千载。

虽然锦秀在宫里?不算一个好人,可在他的?眼里?并?没有必死的?罪,这宫里?的?妃子?又有哪一个是真善茬呢?

楚鄎便冲过?去,抱住楚邹的?胳膊说:“四哥饶她一命,四哥饶她一命,她除了九儿?与父皇,就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大宫女。四哥可怜父皇孤寂,求饶她不死——”

他的?语气里?带着悲悯,对这宫里?的?一个人和一条鱼都是悲悯,其实在他的?心里?,锦秀无论爬得有多高,归到底又何尝改变过?她是个大宫婢?他给她牵线搭桥,提点父皇给她荣华,何尝不是对她抚养之情的?一种怜悯?

十岁男孩带血的?手挂在楚邹清健的?身躯上?,显得渺小而晃荡,楚邹是任由他去的?,只是仰头望着灰蒙的?琉璃瓦说:“九弟是个男儿?了,四哥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已经出宫历练。宫外天大地大海阔天空,太?多的?风景是你没曾看过?,一个前朝的?宫女不值得你挂心!”依旧叫砸门。

那门板子?晃荡,听见砰砰地巨响。正殿里?锦秀背对着窗子?而坐,手指就止不住地发?抖。又是一个濒临死亡的?夜晚,这样紧迫这样真实,让她想起朴玉儿?产后被吊死的?雨夜,她跪在她晃荡的?尸首下心惊恸哭。贪生苟活了十多年,如今那个高丽女人的?女儿?携着她的?真命天子?索命来了,这是报应。

那天晚上?的?锦秀以为必死无疑,那样的?感觉她发?誓此生不愿再经历第三回。

她就对婢女香兰说:“给本宫掌灯……扶我去后面开?柜子?。”声音也在发?抖。香兰紧张得不知所措,只是呐呐地举起烛台。

“砰——”半刻不到的?功夫宫门被撞开?,里?头奴才四散,楚邹抬起修长双腿迈进去。正殿的?雕花红门大开?,看见锦秀坐在中间的?妃子?榻上?,绾着三品女官的?大圆髻,上?插简单珠钗,身上?穿一袭略见年岁的?淡紫色宫服。

等待人群迅速将自己包围,便幽幽道:“我在这宫里?快二?十年了,皇城下年日漫漫,慢得我不知何处是个头。直到遇了小九儿?与皇上?,这才觉出些活气。自认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偶或那一两?件,也都是为着皇上?。可今儿?太?子?殿下既不容我活,我左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扛不过?只是个死。要感谢小九儿?给我脸面,还来送我这一程,只是可惜不能再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娶妻生子?,再陪着你父皇到老了。”

她说着,上?挑的?双眼便透过?昏黄的?烛火,哀哀楚楚地盯着楚鄎。那瞳孔幽深,一身昔年宫女打扮,便又让小九想起幼小在张贵妃跟前的?小心翼翼,想起锦秀对自己的?悉心照料,想起这些年与她在这深宫的?互为依靠。

楚邹磨着唇齿冷叱:“勾结阉宦,左右圣躬,杀人害命,欲盖弥彰,江妃做过?什么心里?清楚,何妨再在小九跟前做戏?只管受箭就是!”

时间紧迫,他也不与她废话,说着便从身旁侍卫手上?接过?弯弓。

那天晚上?的?箭是楚邹亲自射出的?,可谁也没想到小九会忽然冲过?去为锦秀挡箭。楚邹的?箭才离弦,便看到他一道条长的?身影飞跑去锦秀的?对面。也是楚邹自小练就的?箭术好,千钧一发?之际忙将箭尾迅速一偏,这才没有射中他的?后肺,只险险地刺-入了他单薄的?右肩。

“噗——”沉重的?力道带得楚鄎整个儿?扑倒去地上?,那被花瓶剜破的?手心趴着砖面,顿地抹出来一道鲜红血痕。这一幕是连锦秀都想不到的?,这个皇帝最珍爱的?十岁皇子?,他竟然会替自己受死。

她诧了一诧,连忙叫一声“九儿?”扑过?去抱住。

楚鄎忍着穿骨的?痛说:“鸦有反哺之义,羊知跪乳之恩,鄎儿?不想康妃死。”无力地往锦秀怀里?一倒,那少年的?身板便赫然挡在了她前面。楚邹射不出第二?箭,冷声命令:“去把九弟给我拉开?!”

他的?嗓音喑哑而狠绝,原本就紧迫的?时间,便因为被小九这一耽搁,而失去了争分夺秒的?紧要时机。

皇帝楚昂就是在这当口进来的?——领侍卫内大臣宋岩在宫外得知消息,带着三千兵攻入玄武门,进御花园解了皇帝的?围困。他们宋家不论皇子?与宫妃,只唯一忠于皇帝,手执长剑跪地请罪:“接到太?子?消息,微臣救驾来迟,吾皇圣安!”

说这一句话,虽给了楚邹一个台阶,但也堪堪挡了楚邹谋反的?念想。园子?外头把守的?都是楚邹的?人,因此便不得不把道让开?。

楚昂一路隐忍着不说什么,万没想到进后宫却看到这样一幕——十岁的?楚鄎左手被剜得鲜血淋漓,右肩上?负了箭伤,而楚邹的?手上?尚拿着弓预备再发?。站在他身旁的?陆梨,怀里?竟然抱着个八个月大的?小奶娃。

“皇上?——”锦秀看见他来,立时泪目凄楚地唤了一声。

宁将自己困在园中不救,原是处心积虑要谋这个逆。六年了,这个儿?子?从起初到现在,原来从不曾有过?改变。

那天晚上?的?楚昂,便彷如龙威被触犯,当众抬手煽了楚邹一巴掌。

“啪!”明?黄的?龙纹袖摆拂面即离,那一巴掌煽得很重,一缕鲜红顿时从楚邹线条分明?的?嘴角溢出来。

楚昂强抑着愤怒质问:“他是朕的?儿?子?,谁人给你的?权利?!”

这话说的?,好像楚邹不是他的?儿?子?一样,又可记得昔年如何当着何婉真的?面介绍——他是朕最宠爱的?第四子?。

这是继少年十四之后的?又一个巴掌,当着四围宫人奴才的?面,这样毫不顾忌。楚邹咬了咬牙,却不予辩驳,只转头看着宫墙道:“皇子?不应与宫妃太?过?依赖耳,母后若在世,也定?不愿看到今日一幕。儿?臣,自问心无愧!”言罢便率着一众手下跨出承乾宫。

那是父子?二?个在短暂和睦之后的?又一次决裂,离楚邹回宫时隔竟不到短短半年。宫里?头的?太?监们私下都说,这皇帝与太?子?与小九爷怕不是五行相?克,怎的?逢与他三位相?关的?事儿?,就没有一件是太?平。

一场雪下得厚重,厮杀过?后的?奉天门场院里?死伤数千人,正月十六停朝五天,锦衣卫与直殿监清早就忙着抬走零零种种的?尸首。小九失血过?多,再因紧张过?度而发?了高烧,被移到皇帝的?乾清宫里?调养,康妃锦秀衣不解带地在跟前照拂着,听说两?夜没阖眼。

正月十七的?清晨又飘起大雪,楚邹怀里?抱着八个月的?小柚子?,跪在养心殿外的?露台上?请罪。跪了很久,都不见说话。洁白雪花沿着金黄琉璃瓦轻盈洒落,小柚子?罩着小斗篷,帽尖儿?像一座塔,伸着粉嫩小手去抓雪,忽而冷不丁就打了个寒颤。

“哈啾——”细细的?一小点声音,带着婴儿?的?奶气,打破沉默的?寂静。皇帝隔着台阶与栅栏端坐在御案上?写字,闻言抬起头,看了看那张与记忆中儿?子?相?似的?小脸蛋。光阴飞梭,昔年备受珍宠的?小子?业已为人父了,可这“父”,却当得叫天下世礼所不容。

楚昂终是启口问:“太?子?还有什么要对朕说的??”

上?元夜老二?逼宫,太?子?提前预知却隐瞒不报,宫人们私下更传楚邹当夜或有意谋反。楚昂虽不明?言,可这猜忌却已在父子?之间生生拉开?裂缝。此刻再想起从前对皇后说的?,“唯老四上?位可保其余诸子?周全”的?话,竟不知是对是错。

这九五至尊,小子?原年幼懵懂不贪,现今他开?始贪了,已是中年不济的?楚昂却又忌惮。

楚邹亦不解释,或者那一瞬间的?他确然为陆梨母子?动过?谋反的?念头,但既已失却良机,便不再叹惋。

楚邹只答道:“父皇久居高位,不知宫内外有话,‘康妃康妃,不死奸妃,九子?绕膝,五丈横行’。父皇曾在儿?臣幼时教导,不当与宫女太?监交往过?甚,可今时一个前朝淑女却借由九弟之名干扰圣躬,父皇既不忍杀她,便由儿?臣代劳,九弟若怪罪下来,这恶人由儿?臣一人担当。伤九弟是儿?臣之过?,可这并?非儿?臣本意。唯请父皇允九弟出宫建府,不得让一个宫女继续把他养成?妇人之仁,他日难堪大任,又如何对得起母后临终所托!”

“放肆!”一席话听得楚昂正在写的?“隽永”二?字一崴,漆黑的?墨汁迅速晕开?圆圈。

那句‘一个前朝淑女’,分明?直戳楚昂的?脸面。确然锦秀是该赐死的?,可在孙皇后离去后,在楚昂心中最寂寥的?那几年,这个一无所求的?宫女却给过?他诸多慰藉,他不杀她,确因这皇权孤寂而动了恻隐,可这不是老四拿皇后来压自己的?理由。

他举目,眺着外面风雪翩飞中跪着的?二?十岁皇太?子?。一袭斜襟蓝缘的?藏色常袍,衣绣火与华虫,金冠玉簪,英俊而挺拔。这个儿?子?,早已经不是昔年那个谆谆绕膝的?小儿?了,他是想不到把他放出去后,能让他在一年多里?便这般手段犀利。此刻即使知道戚世忠有些猫腻,但只要还在自己掌控之中便也不会过?分处置,到底要留作手边的?势力与步步紧逼的?东宫制衡。

楚昂便蹙眉冷语:“九儿?与你不同,他是你母后用性命所得,朕对他无所求,但得衣食无忧、心愿可成?便足以。你屡屡伤他,朕且不计你过?失,只要你安守本分,这天下到了时候朕自会交付于你。你性情中原有顽劣,唯怪朕幼年对你太?过?放纵,让你发?展成?这恣行乖戾的?做派。几番在朝堂为你挡风遮雨,而今朕业已心力憔悴,今朝出了这样的?事,你自己看是怎么办?”

他说着,便看了眼正在呀呀自语的?小柚子?,倦怠地阖起眼帘。

小柚子?生下来便被困在后院,还从未在大白天见过?这样浩瀚的?雪景,眼瞅着漫天无际的?飞雪,在紫禁城层峦叠嶂的?巍峨殿宇上?空洒落,不禁卯着小嘴巴欢喜踢腾。忽而转头看见殿内的?皇爷爷,又满目崇拜地愣了愣,张开?小手指要进去。

傻小子?,父皇既不喜你,你又何必巴巴讨好?

楚邹被他踢腾得晃了晃,便抓着他的?拳头轻轻一咬。这样的?话他已经听习惯了,从十岁母后去世起,便时常听皇帝口中冒出“他与你不一样”,初时听还有微微暗伤,现今早已麻木。

他就答道:“敬事房案卷记载,隆丰帝最后两?年长宿庄贵妃宫中,几无临幸谁人,更传其最后一年已没有能力。羽林卫指挥使李魁英或道,当年宫中多有女子?与禁卫私通。既然正史?无有记载,那陆梨的?身世便只归野史?传说,到底是谁人之女无从考证。父皇既能容一个证据确凿的?前朝殉葬淑女,又如何不容儿?臣的?亲生骨肉?所谓‘家国?天下’,堂堂男儿?若连家都难堪,又何堪天下?此子?,儿?臣必要留下抚养。”

“砰!”

话音未落,蓦地肩头上?却被利物一砸,又咕噜噜滚去了地上?。他低头一瞥,乃是一方墨玉石刻的?汉代砚台。钝痛使得他磨了磨唇齿,便蹙着两?道剑眉不再言语。

一席话把父子?之间最讳莫如深的?一层都生生挑开?,四周忽然寂静了半晌。少顷皇帝便沉重地咳嗽起来:“混账……大奕皇廷宫闱森严,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自从去岁皇帝一场大病起,今岁入冬就咳得厉害。老太?监张福连忙长唤一声:“殿下……”意思是叫楚邹暂时不要开?口。

张福耷着老迈的?身躯劝道:“殿下要堵的?不是皇上?的?口,而是朝臣们的?口舌。今日殿下把孩子?交给皇上?送走,大后儿?前庭早朝,风言风语的?朝臣也捕不到什么实情,一桩事儿?就算过?去了。可这孩子?若然留下,陆梨与高丽世子?的?婚事办不成?,皇上?对几个王府王爷也没得交代,这不就乱套了。”

皇帝不说话,只是沉着一张脸瞪住楚邹。

雪花飞舞,小柚子?的?睫毛颤了颤,忽然就转过?身环住了爹爹的?脖子?。那奶香的?小手拂过?楚邹英俊的?脸庞,跪久了指头都发?凉了。

楚邹便抱着儿?子?站起来:“这皇城里?的?人情儿?臣算参透了,父皇既不认这小孙子?,儿?臣宁自请废黜太?子?之位。父皇爱重九弟,便由九弟俯首帖耳吧。只是他日若事实呈现出来并?非如此,望父皇莫因今日决策而后悔!”

说罢便微躬一礼,转身拂袍走下台阶。那背影笔挺清健,抱着小儿?风萧萧兮远去。

废太?子?……

二?十年日理万机,昃食宵衣,勤于朝政,如今中年已见精力不济,正是需要一个人分担的?时候,他却轻飘飘一句废太?子?。

杏黄牌匾之下光影幽寂,皇帝默了一默,忽然就把御案上?的?东西扫去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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