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
昏昏暗暗地烛火摇曳着,将上官长诀的影子拖得修长。
他背对着佘子鱼,坐在那白衣公子的对面,不由将身子蜷成一小团。在肃杀的刑房里,这样的上官长诀落在佘子鱼眼里,竟是有几分落寞。
“佘仙师......不论怎么说,你重新回来了。你那宝贝徒弟也在。现在你记忆也有了.......”上官长诀声音是清脆的类型,落在这等环境里格外引人。
佘子鱼佯装在听,双手被缚于板凳后,他正凝神聚力地操纵着上签维持锥形利器的形态,用力地磨着锁仙绳,额间落下滚滚汗珠。
耳畔,上官长诀的声音依旧道:
“可这不公平啊.......明明,明明当初我们几个人都在场.......可为什么现在只有他没有回来!为!什!么!”
上官长诀说完这句话像是耗尽完自己的所有力气,竟是将头埋在双膝之间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佘子鱼磨绳子的动作蓦地一顿,他抬了抬眼皮,看向上官长诀的目光里一片冰冷。
他道:
“上官长诀,你好生想想。上一世,小九欠你的,他按着你们交易的内容,杀了徐文得、墨炳幽,以及徐府所有的活口,将徐良得的灵核给你带过去。”
“而我,在世界崩塌的最后一刻,以身殉了天道。我与小九失了记忆,身处平行世界却无法相认。若非还有这次的重逢,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与小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佘子鱼想及此,浑身戾气更是暴涨。他现在找回了记忆,只要一闭眼,满脑子都是上辈子世界崩溃时,他为了护住段九辞,决然决定身殉天道。而段九辞却是不顾一切地冲到他跟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万筠天雷下,两人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段九辞,直到最后一刻都还是将他紧紧护在怀中,对他说:“师尊,别怕。弟子不疼。”
“都说了,师尊。你,是我的命中注定。是上辈子写好的事,今生,不过是来应验一遍罢了。”
.......
佘子鱼冷厉地磨着锁仙绳,继续道:“上官长诀,你问我徐良得为什么不会回来?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么?魂飞魄散如我,如今都好好地出现在你面前。徐良得他不回来——你难道还会不清楚原因么!”
一番话,字字都恍如化作了凌厉地冰刃,狠狠地刺在了上官长诀的骨髓里。
“你说谎!!——”
上官长诀猛地化作一道黑影,冲到佘子鱼的面前,阴鹜的眼神恨不得即刻化作利刃,将他给一刀一刀给凌迟了!
佘子鱼扬眉,毫不畏缩地直直看着他,而下一秒,上官长诀身子猛然一颤,他的眼神兀地变得诡异起来。他看着佘子鱼,微笑着摇头,向后退道:“佘仙师啊佘仙师,事到如今你还想激怒我,拖延时间么?”
上官长诀的半张脸匿在暗处,半张脸露在光底,脸上的神情颇为古怪,似笑非笑道:“戚,不用说。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你想,拖延时间,等你那宝贝徒弟找过来救你?哈哈哈哈!段九辞的确有手段,上辈子我就领略过了。但是——他再有手段又如何?”
“任何人,敢阻止我,都、去、死。”
上官长诀脸上端着的是一种残忍到极致的笑意。
佘子鱼抬首:“所以,你干脆从一开始就布局,先杀了徐文得、将他喂下千心蛊,抛尸在泺茳道来引起我的注意。再者,你又重伤墨炳幽,却没有将他杀死——是有两个原因。”
“一,你若要开启阵法,须得重新收集九百生魂。你要利用墨炳幽做此,而徐文得则是你对付墨炳幽的手法。二,于墨炳幽,你却有一种同病相惜之情,是吗?”
佘子鱼黝黑的目光在昏暗的烛火下,像是黑曜石。上官长诀本是直视着他的眼,此时此刻也不由将头轻轻侧了侧,不言。佘子鱼见此,眼神一黯,加快了手中磨裂锁仙绳的速度。
顿了顿,佘子鱼继续道:“阵法布好,你却还差一个充当阵眼的人。这个人,你选择了我。是以,在幻境之中你幻化成度玉娘的样子,而在幻境最后那个陈家的小姑娘,也是你。对么?你其实,一直都在我身边。”
佘子鱼在幻境中印象最深刻的,不过是度玉娘叫他了一句“我的好师尊”。
诚然,按着幻境中的时间,里面应当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与段九辞的师徒关系。而在那度玉娘说了句“哎呀!”随后化沙而去时,其实并没有离开幻境,反倒是去找了段九辞。
佘子鱼微微眯了眯眼,如果他所料不错,那段时间应当是段九辞找到陈宅的时机。上官长诀赶往陈宅,又化作陈家二小姐,特意提示段九辞。佘子鱼蓦地一愣,不,不止提醒,应当就是这个时候,上官长诀让段九辞想起了上辈子往事——
不然为何等他去寻时,段九辞就已然变成了上辈子那般样子?不论是从言行,举止还是动作等各个方面。
上官长诀冷笑一声:“是啊?不止他们,还有林随,蓝瑛玉都是我!我化作他们的样子,就为逼得你赶快乖乖把自己送过来。如此,才不误阵法时辰。不过可惜了,可惜了.......佘仙师啊佘仙师,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心大?居然放心将两个毛头小子单独送回去——”
“呵呵,若非其中一个太倔,我也不至于给他下千心蛊啊。不过千心蛊当真是个好东西,用了之后,果然听话了许多呢。这一点,想必佘仙师应当深有体会吧?”
佘子鱼心里一沉,想起方一夏因‘林随’不在时痛苦难受的样子,哪怕受人控制也尽力给他们留下线索,指明生路.......
佘子鱼咬牙切齿:“上官长诀!你,够狠!!”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狠?你说我狠?天哪,不得了了,你居然会说我狠?”
上官长诀像是突然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面目变得狰狞起来,“我这就算狠啦?他们对付徐良得的时候难道就不狠了么?什么狗屁被男鬼迷了心智?什么狗屁与邪祟苟同?什么狗屁杀父伤师?”
“旁人将无限罪行通通加到他身上,可有哪一项,是他真正犯过的?!”
上官长诀愈说愈激动,双目赤血:“你知不知道,当初徐良得去除水祟,其实就是他的好弟
弟和那周氏贱妇,一手策划!徐氏与陈氏一族一并收买不归宗掌门,教他专程去调查水祟。呵,什么水祟?那些都不过是徐文得找来的小玩意儿,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让他看到卜晓生啊!”
说到这个名字,上官长诀身子猛地颤了一颤,从未流过泪的孤魂,在此刻竟是不自禁地双眼泪水盈盈。
上官长诀像是突然失去了声音,一时抽噎不住,颤抖得厉害,哽咽道:“卜晓生......偏偏是卜晓生.....卜晓生是徐文得他们特意为徐良得那个呆子安排的劫难啊。若不是卜晓生、那个呆子怎么会自甘堕落放逐到那个地步?”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徐良得那个呆子爱死了那个卜晓生,他怎么会被周商卓给威胁?怎么会与他师尊发生口执?怎么会自甘出了师门,不念门规,一心担忧那个鬼的安危,而深夜不顾被罚得累累重伤的身子,自不归宗不远万里跑到忘川河去?”
“......佘仙师,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他可是万众敬仰的徐大道长啊!他可是白璧无瑕的徐大道长啊!可他甘愿为了那么一只鬼,放弃一切名利,放下身段。那一夜,他伤痕累累地追去忘川。他竟然怕那只鬼嫌恶他,而甘愿做下!!他居然为了那么一只鬼甘愿做下!!甘愿坐下!!哈啊哈哈哈!甘愿做下!!”
“他居然甘愿坐下!!就为了那么一只男鬼!!哈哈哈哈!那可是我的徐大道长啊.......做他不愿意,我从来都舍不得碰他一下,居然......居然在从前会因为那个男鬼而委屈求全.......他可是我的徐大道长啊.......那些畜生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上官长诀说着说着愈发泪流满面,他无助地将自己抱紧一团,不住地颤抖,脸色发白:“他们怎么忍心这么对他.......”
佘子鱼见着上官长诀的样子,脑海里顿时又浮现出在幻境中徐良得的记忆。
仿佛眼前又突然浮现出这么一个白衣少年。
他左手捻了根狗尾草,右手执剑,醉时喝赏月,醒时赛马。敢与日月争辉,和春风争光。
就是这样一个白衣少年,本该是潇洒一生的一代剑修。
熟知,造化弄人,他却在那个小舟上,那次姻缘签后,见到了那一个撑着骨伞,手执红灯笼的少年——
“所以!所有伤害他的人!都该死!”上官长诀猛地变得暴戾起来,他将牙齿磨得咯吱咯吱作响,
“生前,他没有杀完的人,我替他杀!他杀完的人,这一世,我也替他杀!现在,我还要让他活过来!!所以——佘子鱼,不论是你还是段九辞,只要胆敢阻止我,那就休怪我出手不留情了!”
说罢,他蓦地将阴沉地目光看向佘子鱼,冷笑道:“好了,故事就说到这里。眼下时辰已至,佘仙师,你就安安心心的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