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艾比·库珀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拉开卧室的窗帘时,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对于她来说,这注定是糟糕的一天。由于意外结识了两个新朋友,她的男友杰森昨晚迟了二十分钟才将她送回格里莫广场11号的家。库珀夫妇一向不喜欢杰森染成绿色的头发(但艾比觉得那很酷),便借此机会大发雷霆,又为了艾比化的浓妆同她大吵一架,接下来一个星期都禁止她晚上出门。艾比回到房间大哭一场,没有卸妆便倒头就睡,直到这个时间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拉开窗帘,使阴暗的屋子里亮堂一些。
格里莫广场真是糟透了,艾比望着窗外,心情阴郁地想。她的卧室在二楼,窗户正对着街道对面的小广场,那儿杂草丛生,到处都是烟头和狗屎,艾比常常怀疑住在这附近抽烟的人迟早要引发一场火灾。库珀夫妇当初贪图便宜买下了这条旧街区的房子,真是一个错得离谱的决定。艾比已经厌倦了这些老旧的房屋,破败的台阶,11号和13号之间没有12号的可笑错误,还有那些近两年老徘徊在附近的、穿戴滑稽的可疑人物——啊,又出现了!
艾比揉掉左眼上方的眼影,拿右眼牢牢盯着出现在街角的那一伙人:那是七八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和近期时不时会逗留在附近的那些可疑人物一样,他们都一本正经地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圆顶高帽,看起来就像电影里西装革履的黑手党。“谁知道是爱尔兰人还是意大利人呢,”库珀夫人曾经这样恐吓艾比,“一定是住在这里的什么人招惹了他们,高利贷或者别的什么……总之,你看到了吧?别成天跟着你那个男朋友在外边惹是生非,现在的伦敦已经大不如前了,都是你们这些不靠谱的年轻人害的。”
当她是白痴呢!艾比不服气地想。她知道真正的黑手党不会那么傻,光天化日之下穿着清一色的黑西装大摇大摆出现在街道上。“比起黑帮,这些傻瓜倒更有可能是戏剧演员。”艾比想着,把脸贴向窗户玻璃,想更清楚地看一看这帮人的打扮和长相。这时她突然发现,在这群行色匆匆的男人中间还有个穿得格外不一样的女孩儿:她穿的是一条宝蓝色的裙子,不像她周围的男人那样戴着帽子,而是将褐色头发梳成了辫子,露出苍白的脸和蓝色的眼睛……
艾比瞪大双眼。她认出来了——那个女孩儿就是她和杰森昨晚在酒吧认识的艾尔维拉·琼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此时此刻,艾尔维拉·琼斯并不知道有一双惊讶的眼睛正从这条街道上的某扇窗户后面盯着她。她紧跟在老巴蒂·克劳奇身后,必须得保持急促的步伐才能跟上他的步速。一分钟前他们才刚离开魔法部,幻影移形到这条街道的尽头……艾尔维拉显然低估了老巴蒂·克劳奇的行动力,她原以为在出发前他会再盘问她几句、确认一些信息,可眼下看来,他甚至没有打算要在闯进布莱克家祖宅搜查之前再同她多说一个词。
小心地瞧一眼周围几个眼生的傲罗,艾尔维拉看一看不远处格里莫广场12号大门前的台阶,已经能隐约望见门板上那只闪闪发亮的银质门环。
“克劳奇先生,”她加紧脚步来到老巴蒂·克劳奇身侧,“如果待会儿布莱克家的人不允许进屋……”
“我会向他们说明情况。”老巴蒂·克劳奇看也不看她一眼,语调刻板而生硬地告诉她,“你父亲现在不在伦敦,我会负责你的安全。”
“谢谢您。”艾尔维拉说,她拿捏着自己的语气,表现出一副紧张不安的模样,絮絮叨叨地开口:“搜查过格里莫广场之后,您还打算亲自去北郊那边的那套房子看看吗?我记得那里也布下了很多厉害的咒语,也许——”
老巴蒂·克劳奇止住脚步,平视前方的目光转向她的脸。
“北郊那边的那套房子?”
“噢。”假装诧异地跟着他刹住步伐,艾尔维拉一脸惶惑,“您——您不知道?就是阿尔法德·布莱克先生的那套房产……”
“阿尔法德·布莱克在伦敦没有房产。”老巴蒂·克劳奇毫无表情,他审视着面前这个未成年巫师的脸,“你说的北郊的房子是在什么地方?”
艾尔维拉·琼斯显得有些吃惊,迟疑了片刻,才不大确定地回答:“在克鲁克尚街附近。”她解释,“西里斯带我和詹姆去过一次,他说那里是阿尔法德先生的房子。但是阿尔法德当时不在……所以我们没有进屋。”
“你父亲不知道这件事?”
这个突兀的问题似乎使得琼斯家的长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惴惴不安地揪紧自己的裙子,好像在竭力保持镇定。“我没跟他说起过,那天我们还去了伦敦别的地方玩儿。”她带着一丝不安说,“我以为你们都知道那处房产……”然后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实际上,汉特·琼斯当然知道那处房产。二年级的暑假暂时借住到阿尔法德那幢房子时,艾尔维拉就听说过他对房子做了点儿“特殊处理”,让魔法部以为它属于一个叫比利·帕特尔的老人——他常年居住在北爱尔兰,是个富有的哑炮。这也是在此之前,傲罗们从没检查过那幢屋子的原因。
老巴蒂·克劳奇略微眯起眼,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记事簿,上边还别着一支圆珠笔。
“给我一个地址。”他说。
艾尔维拉打心眼里佩服他的一丝不苟。她接过纸笔,有些笨拙地写下一个地址。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慌张,她故意将“P”写成了“B”,而后匆匆忙忙地反复涂画,把它修改过来。直到她把记事簿还给老巴蒂,这位一直在观察她的法律执行司司长才收回落在她脸上的视线,扫了眼她写下的地址。
“刚才你说那里被布下了很多咒语?”他问。
“是的,”艾尔维拉收紧了嗓子,有点儿傻气地捏着那支笔,神色紧张地说,“我想那应该是古老的巫师家族都有的习惯,西里斯当时说除了阿尔法德本人能带人进去,其他人都不可能擅自闯进屋子……”
老巴蒂·克劳奇简单地颔首,板着脸撕下那张写有地址的纸页,交给距离他最近的那名高个子傲罗。对方点一点头,转过脸示意另外两名同伴。伴着接连三声“啪”的响动,他们消失在原地。“你还知道布莱克家在伦敦的其他房产吗?”老巴蒂·克劳奇的目光再次落到身旁唯一一个未成年巫师脸上,“仔细想想。”
“我只知道那里。”慌慌张张地结束这个话题,艾尔维拉脸色苍白,表现得就像一个六神无主的小毛孩:“先生,这会给西里斯他们添麻烦吗?我……我不想……”
“你做了正确的事。”没什么耐心地打断她错乱的发言,老巴蒂·克劳奇答得斩钉截铁,“我们有替证人身份保密的义务,不会泄露是谁提供的线索。”
这个慌乱的姑娘依旧面无血色,但看起来总算放心了不少。
“跟上来。”他于是重新迈开脚步,径直走向格里莫广场12号门前的台阶,板着脸低声交代:“一会儿不要轻易开口。”
雷古勒斯·布莱克站在母亲沃尔布加的床边,帮助父亲奥赖恩将抖松的枕头安置在床头。
“孽子……”他听见母亲略为颤抖地喘着气,就好像躺下身这个艰难的动作几乎要耗光他所有的力气:“他敢对他的母亲用缴械咒……”收回托在她颈后的手,奥赖恩仿佛没有听到她嘴里不住重复的诅咒,只弯下腰,把一瓶缓和剂抵到她嘴边:“你得把这个喝下去。”
“不要命令我!”母亲忽而拔高的尖叫声让雷古勒斯放下帷幔的动作一顿。他看一眼父亲,只见奥赖恩的神情平静无波,坚持地举着手中的药剂瓶告诉妻子:“我在陈述事实。”
这句话似乎奇迹般地安抚了沃尔布加暴怒的情绪,她靠在柔软的枕头上,张开没有血色的嘴唇将缓和剂一饮而尽,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自己的丈夫。“你看到了,他到现在还想保护那个败家子……”药剂令她不再像刚刚那么激动,可她压低声音,眼眶赤红的双眼依旧直勾勾地盯在奥赖恩脸上,俨然已经忘记床的另一侧还站着自己的小儿子,“疯掉?我倒是巴不得他们真的全都疯了……他以为这样就能逃过魔法部的追查……他以为这样就能蒙蔽那个人的眼睛?”
奥赖恩对此不置一词。
“休息吧。”他替妻子放下枕头,“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雷古勒斯举起魔杖,用一道无声咒让床顶的深绿色帷幔缓缓垂下。
“把他送走……”昏暗的光线中,他听到母亲不依不饶的叮嘱,“不能让他留在这里……不能让他继续祸害我们……”
“我会处理,沃尔布加。”父亲说。
“那个孽子——跟他一个样……根本不像我的儿子……”母亲却仍在自言自语般地喃喃,每一个字音里都透着虚弱的仇恨,雷古勒斯终于明白她刚刚说要送走的人并不是指西里斯,“我不该生下他……一个叛徒,一个孽种……他迟早会像阿尔法德一样,把我们全都毁掉……”
“沃尔布加。”父亲的声音不带情绪。
有那么一会儿,母亲安静了下来,连喘息声都渐趋平静。雷古勒斯的眼睛适应了阴暗的环境,他看向母亲合上的双眼,原以为药剂已经发挥作用,却又见她突然睁开了眼睛。
“雷尔!”沃尔布加几乎是在睁眼的同时大声呼喊。
“母亲。”雷古勒斯收起魔杖,弯下腰将一只手递过去,马上便被她苍白、细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她的力气那么大,好像那副虚弱的病态不过是一种假象。“你做得很好,非常好……”她的声音再度低下去,双眼紧合,梦呓似的嘟囔,“我的儿子……非常好……”
雷古勒斯翕张一下嘴唇,最终没有吭声。他弯着腰安静地伫立在床边,直到母亲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匀长、紧紧箍住他右手的五指也放松下来,他才轻轻拿开她的手,将它放到被子底下。
“出去吧。”父亲告诉他。
跟着父亲来到五楼的楼道,雷古勒斯轻声关上身后的门,还没来得及去看父亲的表情,便见他已经兀自走向楼梯平台。“父亲。”下意识地上前一步跟上父亲的脚步,雷古勒斯稍稍抬高嗓门叫住他,“真的要把阿尔法德送走吗?”
奥赖恩停下来,转过身对上儿子的视线。雷古勒斯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父亲知道自己最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然而片刻之后,奥赖恩没有回答雷古勒斯的问题,只是抬起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今天做得很好。”奥赖恩说,“阿米莉亚的生日快到了,去想想你要送她什么礼物。别的事不用操心,我会和你外祖父协商。”
垂眼避开他的注视,雷古勒斯略一颔首:“好。”
不过他并没有真的听从父亲的吩咐,去考虑要给阿米莉亚·帕金森准备什么生日礼物。外祖父帕勒克斯的房间在四楼,雷古勒斯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卧室的门板后面,等到听见父亲走进楼下的房间关门的动静,才重新打开门走出来。五楼的走廊一片寂静。母亲在熟睡,西里斯的卧室空无一人。雷古勒斯来到西里斯的房门前,径自推门而入。
西里斯的卧室还像几个小时前他离开时一样乱。桌面上那本厚重的旧课本还在自动翻页,往书页上甩墨水的羽毛笔直到雷古勒斯挥动魔杖才终于倒下来,停止恶作剧。他跨过掉落在地板上的《数字占卜与图形》,又冲着那枚举着剑对墙角疯狂挥砍的巫师棋扬了一下魔杖尖,才最终在正对着床的那面墙跟前停下脚步。
画框中的画布一片浑浊,他的高祖父菲尼亚斯·奈杰勒斯不在这里。
雷古勒斯无声地叹一口气。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西里斯的眼神——被弟弟击飞魔杖以后的那个眼神。看到西里斯冲父亲举起魔杖的时候,雷古勒斯几乎是本能地使出了缴械咒。可他很清楚,要不是西里斯对他毫无防备,自己未必能成功。
他没有光明正大地赢,更重要的是,也背叛了难能可贵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