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霞并不知道,这些被宣判参与劳动改造的村民,在那个所谓的红旗农场里,会遭遇什么。
但是,这种在她那个时代已经几乎退出历史舞台的判罚方式,在这一刻,确实让明霞觉得没有毛病。
李源明读完通知书,严兴这才开口,也不多解释,让明发云通知全村,在晒谷子的场地集合。
严兴的举动,让明霞有些看不透。
从她的角度考虑,民警虽然是执法者,但两人进入铁屋村,势单力薄,此时下达劳动改造的通知书,算是完成任务,不尽快离开,竟然还要召集全村,就不怕激化矛盾,更难脱身吗?
严兴的想法,明霞确实琢磨不透。她独自站在一个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角落,默默观察着事态发展。
明霞看到,明发云手里捏着那份通知书,朝着铁屋村正东位置的祠堂走去。
没过多久,一声连着一声沉厚的撞钟声,响彻铁屋村。
这是铁屋村特有的联络方式。
这个时代,无线电技术已经被发明出来,并能够实现民用。明霞就在白山镇的镇政府里,看见了两个灰色大喇叭,以及若干电线。
但铁屋村这种深山里的小村落,还没有普及广播喇叭。
平日出工,集合的通知方式,都是通过祠堂里那口大铁钟。
五声急促连在一起的撞钟声,就是通知全村人在晒谷场集合。
三声不急不缓的撞钟声,是他们平日最熟悉,也是上工的提示声。
急急的五声撞钟声响完,大约等三十秒之后,又是同样频率的五声,就这样循环不断,听到钟声赶过来的铁屋村村民越来越多。
距离近的,先来到晒谷场的铁屋村村民似乎很惊讶。
铁钟很少这么突兀地在这个时候响起,一听就知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们互相询问着情况,等看到严兴和李源明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察一脸严肃的站在那儿,有些人联想到前几日传开的事情,心里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更有些人,此时脸色煞白,眼珠乱转,面色仓皇,脚步发软,哆哆嗦嗦地站在旁边,度日如年。
被章石妹搀扶着走过来的游家老婆子,就是其中之一。
明霞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人,心跳微微加快。
召集全村的铁钟,敲击了十几次之后,晒谷场上,已经占满了铁屋村的村民。他们之中,有黝黑强壮的当家人,有哄着小孩的妇人,有脚步蹒跚的老人,还有打打闹闹不知世事的小孩。
一声极重的撞钟声,狠狠敲响,回荡在铁屋村上方,晒谷场的吵闹声伴随着这一声钟响,很快就平息下来。
不知何时回来的明发云,指挥着两个本家青年,从村委里搬出一张桌子。
桌子刚刚放好,严兴朝着明发云点了点头,一跃跳上木桌,居高临下地望着晒谷场上所有的人。
在众人的目光下,严兴依然面不改色,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今天,我代表白山镇政府,宣读重要通知规定。”严兴的嗓音沙哑,但中气却很足,尤其他面对在晒谷场这么大场地,说话并没有显得声嘶力竭。他的声音从丹田发出,在胸腔震开,洪亮有底气,就连站在最角落的明霞,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明霞从小到大,听过不少人演讲,各种领导发言,但不靠着任何扩音设备,声声震撼,句句如雷,更有几分凶厉杀气的说话风格,她还是真是第一次感受到。
他说话有没有效果,关看那些原本绕着晒谷场瞎跑的小男孩们,就能判断一二。原本那些像小黑泥鳅一样嘻嘻哈哈打闹的小男孩们,此时竟然没有一个敢吱声,不知躲在哪个角落,缩手缩脚,半点响动也不敢弄出来。
经过几次接触,明霞真觉得,严兴这种气势窝在一个小山镇里当一名民警队长,真是屈才了。
简陋的,掉漆的木头桌子,这位大哥站在桌面上,好像站在一个气势恢宏的舞台上,语言直白,字字铿锵。
明霞继续往下听,他说了几句,她就明白严队长召集全村人聚集的真实目的。
他,在做普法下乡工作。
这种莫名熟悉的办事风格,让明霞有点亲切感。
严兴的话很简练,但每一字每一句,都掐在点子上,条理清晰地告诉仰着脑袋的铁屋村村民,什么事情不能做,什么事情一旦做了,就会违背国家颁布的法律法规,受到处罚。
自家的孩子不能随便卖。
自家的媳妇孩子不能随便打。
打架斗殴要被劳动管教。
买卖妇女,包办婚姻犯法。
童养媳是封建残余,坚决杜绝。
通敌卖国,法不容情。
……
让明霞感到极为意外的是,严队长的普法教育竟然还涉及到关于毒品的问题。
除了前几天那件重点案例之外,他还讲了许多与铁屋村普通村民传统观念截然相反的条例。
这就非常全面了。
换一个气势弱一点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估计早就被恼羞成怒的村民轰下台了。
但严兴举手投足之间,就是有一股让人不敢反驳的血气,说话的时候,面部的疤痕跳动,仿佛随时会上来捅人一刀的阴狠劲,一点儿也没有掩饰。
许多铁屋村的人虽然心里犯着嘀咕,但面上是一点儿也不敢反驳。
一个战争老兵的普法行动,就是这么有风格。
很多在几十年之后,早就是约定俗成的公序良俗,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山村里,也许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铿锵有力地说出来。
明霞的视线,落在站在桌子后面,手里拿着一把钢笔飞快在自己牛皮本上写字的李源明。
年轻的警察,比在场任何一个人听得都认真,看他记录的速度,大概是想把自家队长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
明霞觉得,严兴的普法教育发言,语言已经非常简练,并没有太多累赘的说辞,但也差不多讲了一个多小时。
太阳升得老高,初夏的阳光开始炽热起来,但让明霞感到惊讶的是,这么长的时间里,在场的铁屋村村民,就算是不太懂事的孩童,也没有吵闹喧哗,不管会不会理解,但是真真正正把严队长所讲所言的每字每句都听进去了。
严兴把最后一段话说完,他上衣的前胸后背已经湿透了。
他脸上汗珠滑落,他半点也没有搭理,而是最后极为慎重地强调道:
“国家法律法规,不容侵犯,”严兴极为严厉的目光扫过铁屋村每一个人,明霞看到有些人下意识地挺了挺背脊,浑身紧绷,“一旦有人触犯,我们政府绝不放过。”
声音有时候真是一门奇妙的学问。
同样的口号,有些人能说得人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有些人说出来贻笑大方,没人在意;还有像严队长这样,比较特别的,说出来让人冷汗直冒,汗毛竖起,骨头里都泛凉。
不过,无论如何,明霞想到的是,一个海晏河清的世界,是需要像严兴这样的人,一点一点的努力,才能把那些顽固的糟东西抹去,重新换来一个朗朗乾坤,明亮世界。
严兴的话说完,铁屋村村长,也是游香美的父亲走了出来,沉着脸让人散去。
游家人在铁屋村是第一大姓,宗族的势力也是最大,游香美的父亲是村长,同时也是铁屋村生产队的队长。
不过,他平日不爱管事,生产劳作上的工作,很多都交给明发云处理,只有在一些重要的场合,才会露露脸。他看似话不多,但儿女争气,个顶个的能扛事,所以就算他平日不爱搭理事,说话也自有他的威信。
人群散去,比聚集时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