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儿子来了。”见景玗杵在床前不做声,巫医俯下身来,在女子的耳边低语道,“还有什么话,现在就说了吧。”
床上那具破烂不堪的人偶闻声动了动,唯一还清明着的右眼朝他所在的方向移去,随即便滚出一行浊泪来……景玗半张了口,声音却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眼前这个恐怖到令人不忍细看的人形,怎么会是他的娘?怎么会是他世上无双的娘?
人形的牙关启开了,发出的却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声音:“……玗儿……你要……好好地……听爹爹的话,跟栩儿一起……好好活下去……不要……去山上……”
声音没能持续多久,便如同断线的珠链一般,在匆促的喘息声中归于寂静……见床上的人再无声息,巫医伸手,将被子覆上死者的面容,开始吟唱奉送亡魂升天的咒语……房内弥漫着直冲脑顶的香气,以及那难以形容的诡异的诵咒声,宛若无数双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也无法行动……终于,在一声痛苦不已的闷哼中,他双眼一黑,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便是一张陌生的毡房天顶,以及慕容栩肿成桃子般的双眼。
“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见他悠悠醒转过来,慕容栩连忙用袖子擦干了眼泪,抽抽噎噎道,“我还以为……连你也……”
“这是在哪里?”从并不熟悉的被窝中坐起身来,刚才看到的那骇人一幕,便仿佛是一场隔夜的噩梦……听见床边传来动静,一个身形粗壮的妇人端着碗奶茶过来,递到了他的手中——景玗认得她,那是白氐族长的妻子。妇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这里是我家,别害怕,今晚便歇在这里……先吃点东西吧?”
“我娘呢?”他捧着碗,却并没有胃口,眼前只是盘亘着那个惨不忍睹的破碎人形。见他发问,妇人瞬间红了眼,低声道:“今晚神巫们会彻夜在那里做法事,旁人再不能进去……到了明天,她便会被抬去山上,运往祖先居住的洞穴中……在那里,她会褪去所有牵绊,从此享有无边的冥福,再不会感受到人间的痛苦哀伤……”
“她不去山上!”他面无表情,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坚定无比,“她不去山上……就把她埋在我家后边,让她等我爹回来……她不能去山上!”
“可是……”妇人闻言,脸上霎时露出了惊异的神色,“可是那样的话,她的魂魄就升不了天……”
“她不去山上!”他依然坚决地重复着自己的意见,“她……不是氐人!”
妇人深深叹了口气,起身出门,似乎是找人说话去了。慕容栩跪坐在床铺前低头不语,他则捧着那碗奶茶,直到它慢慢变凉……很久以前,他便听父亲说过:氐人没有坟墓,死后便葬在祖辈开凿的山洞之中,任由尸骨被野兽啃噬,不会有丝毫遗骸留下……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结局,无法接受让她残破不堪的身体再遭受一次彻底撕碎的结局!更何况,父亲还没有回来,在当时他的心目中,身为大侠的父亲便是神明一般无所不能的存在。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下母亲的身体,或许到时候,等父亲回来,一切就还有能挽回的余地……
然而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三个多月……待到秋末时分,父亲终是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坐在矮矮的坟茔后面,听着父亲扑在坟头上嚎啕痛哭……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终于破碎了:父亲也没法再把她带回来。
希望一旦成空,一股无名的郁火便随即烧起,填补了心中那无法弥合的空白——为什么你没有陪在她身边?为什么她出事的时候……你不在我们身边?
从那以后的整整一个月里,景玗再没有跟父亲主动说过一句话。